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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防甲流的日子里，那是个下午，我在学校的南门收发室值班，门外是飘洒的秋雨，天与地之间满是黄与绿的落叶，秋味正浓。孩子们戴着口罩却丝毫不妨碍他们青春的快乐，欢笑着，嬉闹着，偶尔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我于百无聊赖中读一本《收获》，那是汪曾祺回忆沈从文的一篇散文，洒脱、从容，有趣，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沉浸其中，于是主动和老校工攀谈起来。
“师傅，你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儿特别，你老家在哪儿？”
“我出生在山东掖县，后来去了甘肃，再后来去了内蒙，后来到了黑龙江，所以口音有点怪。”
“你是闯关东吧？“我因为刚刚看了热播的电视剧《闯关东》，一脑袋的故事和传奇？
“是因为蹲了三年的大狱”，我在老家混不下去了，我才出来闯荡的。”
如此坦言自己的过去，我按捺不住自己升腾的好奇：“蹲监狱，为什么？”“因为我说了一句我们村子的造反派是‘乌合之众’”。
那个荒唐年代的荒唐，我在许许多多的书中领教过。不过，我还是被眼前这位67岁头发花白、乐观健谈的老人深深吸引了。他仅仅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却分明有着读书人的气质，读书人的情怀，读书人的思维方式。我费力地在他南腔北调的普通话里分辨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孟子》。他说他的母亲出身于当地的大家，给予了他私塾式的教育，他说当年中学的语文课堂像国学讲堂。他说三年的牢狱生活结识了大量的知识分子……现在，即使打工他也喜欢收入微薄的学校。
我再一次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语文教育，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化，什么才是一个人真正的素质。
我见过一些高学历的人，他们有各自的技术或专长，也不乏社会的常识，但是似乎永远缺少那种读书人的气质，缺少文化的底色和精神的风骨。
语文有许多担当，滋润生命，让学生成为读书人，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担当。
很多时候我都在梦想，我要办一个“一菲家塾”，教孩子们背经典，就那么一路背下来，教孩子们背古诗，从《诗经》开始就那么一路背下来，然后领着他们读书，按着文学史的顺序一路读下来，属对，属文，让他们个个成为饱学之士，成为读书人，周国平说：“只有成为读者，才可能成为学者。”
但那究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我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给这些高中生，这些语文严重营养不良的孩子们——我的学生们，开点“补药”，三年他们必须得一个相对理想的高考语文分数，同时完成一定的文学积累，完成一定的文化积淀。我在四十五分钟之内极尽腾挪跌宕，我要完成所教的教材规定的内容，我把练习题压缩到最小的程度，我以传教士的虔诚，将大量的语文元素，特别是我信奉的“诗教”经典引入语文课堂教学，促成孩子们精神骨胳的发育。
2008年，我教了三年的孩子们高中毕业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很多孩子的行李里都有几只书箱子。
我难掩骄傲与自豪：“怎么这么多书啊？”孩子们说，这是高中三年你给我们开的书单的一部分，有的读了，有的没来得及读，放在家里舍不得，带到大学校园里细读。是啊，正像我所期待的那样，他们已成为读者了。我对孩子们说，你们在完成自己的最终学历之后，如果还能潜心读十年书，你一定会成为你所在的领域中的佼佼者。鲁迅抄了十年古碑，余秋雨在文革十年中读了十年的古书，钱钟书和杨绛夫妇更是嗜书如命。杨绛很小的时候，他的爸爸曾经问过她：“阿季，如果三天不让你读书，你会怎么样？”小小的杨绛说：“会很不好过。”钱钟书精通英、法、底、意大利语，他学语言的方式很特别，从阅读开始，他学法文就是从法国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一直读到十九世纪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在阅读中通晓了一门语言，这对我们语文教师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启示。
让孩子们爱上了书，是一个语文老师最大的功德。
2008届的孩子，高二下半学期，我尝试着让他们自己讲课，讲古典诗歌鉴赏，两个班整整有44名学生自告奋勇地当上了“老师”。他们的激情、创意，对诗歌的独特的个性的解读，甚至包括教法的选择，让我击节赞叹，让我百感交集，我明白生命和心灵本来就是奇迹，更何况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诗意化身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我纵容他们的创造，欣赏他们的才华，惊艳于他们的对诗歌的理解，那是一个美不胜收的异彩纷呈的历程。最后一节课，孩子们将诗美升华到对同学对老师对生活对生命的爱，那么多的孩子哭了。我倾听花开的声音，听到小树拔节的声音。
在那整整三周的日子里，孩子们跟过节一样。他们每个人都全力配合着那个“小老师”，每个小老师都准备了大量的厚厚的资料和备课札记。我坐在下面仰望着我的学生，仰望着……
那是一段令我无须想起，却又终身难忘的日子。就是这群孩子，他们后来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获得了全国特等奖和一等奖，就是这群背了一些诗、读了一些书的孩子，他们高考的语文成绩不凡，就是这群孩子，他们文质彬彬，书卷气浓，内心极其和谐，就是这群孩子他们懂得感恩，活得十分阳光。
语文：千帆过后都是你。
二
语文，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我苦苦地追寻着你，你在姥姥童年的故事里，在巴彦小城的街道里，你在温暖的亲情里，在故乡门前昼夜不息流淌的小河里，你在北大荒的原野里，在妈妈的教我识字的油灯里，你在我的启蒙读物《长白山儿歌》里，在《普希金的童话诗》里！语文，你在我二十年语文教师的生涯里。语文是大地是天空是大地的野花是天空的飞鸟，语文是庙宇，是碑石，是我们民族最古老最本质的铭记，语文是生机盎然蓬勃如斯的宇宙，是满腹忧患自强不息的人生。
2000年在东北师大参加国家极骨干教师培训，听孙正聿教授讲哲学课，对海德格尔引用谢尔德林的诗句“人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情有独钟，觉得“诗意”二字正是说出了我心中的语文。语文使人优美，使人的心灵细腻，使人超脱凡俗。使人多一份神性，使人灵魂高远。
我追求着语文的诗意。追求着文本中的诗意，教学语言的诗意，追求着教学情境的诗意，追求着教学方式的诗意。诗意语文让我乐此不疲，乐以忘忧。
我总是想，现实的烟火气太浓重了，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圣洁的灵魂的栖息地，那就让语文来承担吧！既然语文是诗意的，就从诗歌入手吧。在完成规定的教学内容的同时，我为学生补充了大量的诗歌，用激情点燃激情，以热爱拥抱热爱，形成自己的独特的诗歌教学的风格，追求诗意唯美，追求创造感动和哲思。在孩子们的心中埋下一颗诗意的种子。语文教学追求诗意，追求文化意味，追求遥远的智慧之音。从汉字产生之日起的神奇到千百年来无数岁月的积淀淘洗，呈现美的历程，寻找汉语教学的灵魂。体会怦然心动的诗意。乃至小说乃至散文乃至戏剧，追逐着语文教学的诗意之光任何一种文学载体到达一种境界都有诗意之灵光。
诗意语文应该是美的，感性的，有中国文化味的。充满活力和弹性的，有灵魂参予的，充满感动的，带有高贵的理性思考的本色的语文教学。
语文又应该是有价值的，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语文又怎一个“美”字了得，它至少涵盖着这样三个层面的价值：审美价值，实用价值，道德价值。
语文又应该是“开心”的，开心扉，开心智，开心境。语文可以打开了一人的心扉，使人从蒙昧走向智慧，拥有一颗丰富而有敏感的心，使人生有了厚度，宽度和广度，拥有了大的人生境界，大的人生怀抱，在我们这个没有宗教的民族和国度，语文曾经肩负的就是“诗教”就是“家国”就是“信仰”。语文是传授文化，培养人格的，即使人生有许多坎坷，因为语文的缘故，我们会永远拥有热情，信心和幽默感。让学生贴近祖国辽阔土地上的风、水、丘陇和庄稼，贴近这片古老土地上的阳光、情感、悲欢与离合。
语文应该是天空，高远而蔚蓝，语文是大地，广袤而深远，天圆而地方。语文教师教会学生的应该是脚踏大地仰望天空，让学生拥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是语文崇高的功用。
民胞物与，感怀万端是语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语文，把汉语的美感特质放在现代时空的大坐标中，让它永不枯竭。让孩子们做个君子儒，让这笔延续两千多年的丰富精神遗产薪水相传，传道义之火，文化之火。
智慧有两种，世俗的智慧和理性的智慧，语文就是要将这两种智慧融合和统一。
语文：千帆过后都是你
三
巴彦小城是我语文的无字人生。
北大荒广袤的原野上的小村庄是我语文人生遥远的渔火。
无数的生灵，引领我暗随流水到天涯，用心灵贴近自然。让我拥有赤子的心灵，易感的情怀，让我懂得敬畏生命，这是我语文人生的又一源泉。
古今中外的书籍，滋养了我的生命，让我的语文人生变成风姿摇曳，美丽如花。
从教二十年，我的永远青春的学生，使我的语文人生灵动充盈。
数不清的困惑和思考是我语文人生的破茧成蝶的驿站。
近百节公开课彰显着我的语文人生永远的追求与憧憬。迷惘与执著，痛苦与幸福。
几十篇论文，教学设计，教学实录，述说着我的幼稚，我的跋涉，我的汲汲，我的戚戚。
二十年风雨春秋，我仍站在讲台上。我第一次教比我的儿子还小的孩子，我万分惶恐。我惶恐，他们太小，而我太老了，语文却还是那么万古如斯的年轻。望着孩子们热切的脸，我诚惶诚恐。我突然发现：天天读书，还有那么多的书没有读，天天思考，还是不能回答永远的追问：语文是什么？有人说痴人或因情深而痴，或因智浅而痴，那么我说是一个情深智浅的语文痴人，我虽然不能执行语文批判，但我也绝不对语文媚俗。
语文：千帆过后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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