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在滇红集团公司的展览室里，走完那段茶人们走了一辈子的路。
把这棵3200年的古茶请到展览室，仍然听得到茶祖身上暴虐过的恶风。一片古老的茶叶，曾是山民慑伏群魔的神物，煎烹一罐苦涩的茶水，便是驱逐鬼魅的通天法器，好比棱眉怒目的金刚观自在菩萨，护佑着锦秀山水，那一方人民的安宁。感谢它的坚守，用实据证明，云南大叶种茶的根扎在凤庆这片土地，她是最原始的茶神。当人们每年五月捧着鲜花与美酒去祭拜茶祖，只有懂茶的人能听到周遭的呼唤。
我的目光透过交缠的叶脉、枝桠，看见了茶祖苍凉身世，苔藓是茶祖的老年斑吗？阳光在阴翳潮湿的密枝间溢漏，一粒茶籽从鸟类的嘴里滑落，试图回到地上重新起程。一个传说像茶入杯水时渐渐苏醒，3200多年了，人们可以探索到隐秘浩瀚的宇宙，而始终理不通茶祖那些孪生姊妹何以为生，又为何死去？虽说凤庆的很多茶园里所种植的都是茶祖的子孙，我还是不懂，一棵老茶，凭什么能在锦秀山完成千年不变的守候。“炼得身形似鹤形，千年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锦秀茶祖没有老态龙钟样，也不会倚老卖老，春天它仍然萌芽，并且合节合拍，它就在锦秀山巅，月下披云，独得野情。
人与茶的交流，并非形式上的东西，茶深入生活方方面面，从敬祖的茶水到婚娶的四色礼，从治痢疾的单方到养颜美容的功效。茶从天地浑饨到俗世的当下，酽茶三碗，不用酒色遮面，大美是清香的气息掩蔽不了的甘醇，不论是垂暮之人还是白领女士，一杯滇红茶能让人找到归宿，滇红茶里是故乡，不论故乡是挂在山肋巴上，还是处于河流的两岸。古人有“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英雄气度，其实不是浊酒可以慰藉彼此，倒是一杯茶水之后，常常会想起耶稣临终时面对悲哀的信徒说的话：“太阳下山时，回头看看，山下还有灯光。
打开滇红茶诞生的时间表，我的印象定格在一间破旧的民房里，木制的揉茶机生涩地转动着，锅炉气压升高，冒出中世纪机车起程时的呼叫。尽管春风无孔不入，冯绍裘先生与他的学徒们还是大汗淋漓，等待是焦躁不安的，刚被露水洗涤的鲜叶进入一个个程序，不知道会不会出现想象的结果。从雄鸡叫醒的黎明到倦鸟拍打的黄昏，一群人围在几台简陋的机器前，审视着一片茶叶脱胎换骨地转世。
试制终于有了结果，在抗日战争的烽烟中，两种凤庆的顶极茶像孪生姐妹在破旧的农居房里出品：红茶样：金色黄亮，汤色红浓，香味浓郁。绿茶样：银色白毫，汤色清亮，香味鲜爽。所有参与了制作过程的工人们都惊叹不已，原来凤庆的茶完全可以是另外的样子。冯绍裘同样百感交集，他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目标，他再次抚摸着木质揉桶，脚踏烘干机，竹编烘笼，暗暗下定更大的决心。
该给自己的产品起个名字吧，冯绍裘带着征寻的口气把这个想法提出来，大家伙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呢，一时都没有人应声，冯绍裘先生提出，起名“云红”。因为安徽祁门的红茶称为“祁红”，江西义宁的红茶称为“宁红”，湖南的红茶称为“湖红”，湖北宜昌的红茶称为“宜红”。云南早晚的天空，多有红云，称为“云红”也将此种自然美景暗喻其中。在一旁的郑鹤春先生则认为云南省简称滇，可取名为“滇红”，省茶叶公司知道情况后，也觉得“滇红”恰当些。冯先生终从众人之意，定名“滇红”。“滇红”名茶就这样诞生了。
茶芽是春天的小手掌，它们与鸟一样，享有生命的主张，开始的惊慌失措到举目张望，开始的抽枝剥离到承载雨露阳光，多少有点与人生的青春相仿。一芽到老叶，一棵茶在奉献里轮回。
每次品饮滇红茶，首先的观色，就让人享受到了视觉上的大美，仿佛看见《洛神赋图》画中洛水女神的轻盈清高与纤丽修长，接下来沸水一扬，又会是风花雪月般的风姿绰约。我的心开始飘飘然起来，尽管未能脱俗，我还是觉得一片滇红茶的风姿时而玄，时而冲动。
我想到的还是冯绍裘先生。那根打狗的拐棍已经发芽了吧，先生戴着遮蔽风雨的毡帽，又在为凤庆滇红茶的明天奔走。
作者：许文舟/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