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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辉、大强、小军、阿龙和两段婚姻插曲

 昵称535749 2016-03-21

2016-03-20 21:01 | 豆瓣:Herta.C. 

我曾经以为上街砍人、非正常死亡、吸毒、坐牢这样的残酷青春是四娘的小说和剧情片里才有的情节,以为打架、早恋、离家出走已经是顶了不起的叛逆了。直到我初三那年,才真正看到这些事件的现实原型。

阿辉

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小学同学阿辉,被拖拉机轧死了。说是大事,其实并没有掀起大波澜,学校极力压制这种负面消息,虚虚实实的“真相”在同学、老师之间口耳相传,没过多久,这样的传言也消散无踪。小学时候的阿辉是不招人喜欢的捣蛋王,在座椅上黏嚼过的口香糖,扯女同学的辫子,下课经常被同学追着跑。初中我们虽在一个学校,却不在一个班级,三年来也没什么交集。出事的消息传来,我也没想到会是我认识的人。听说他和几个同学在街上闲荡,看到一辆即将启动的拖拉机,和同学互相吹牛皮可以爬上去。那些年,扒车这件事似乎在小男生之间特别流行,走在街上时不时可以看到经过的小货车、农用小拖拉机车尾挂着几个调皮鬼。这项危险的游戏,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地禁止、家长刮面提耳地教训、司机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都没有绝迹。阿辉是第一个去试爬拖拉机的,还没挂稳,司机倒车,车轮带走了他十五岁的生命。这件事情的主人公被匿名,成为老师教育我们珍爱生命的例子,又要求我们不要声张。直到几个小学同学一核对,才知道是阿辉,颇让我们震惊。

伤心即使有也是不长久的,那个年纪的我们有一种迅速忘却惨剧的能力,真正心碎的只有阿辉的家人和好朋友,并且可能在当时目睹事件的几位同学心上留下了阴影。学校应该是赔了一点钱的,阿辉的母亲来学校我也没有见到,只是在老师的训话中得知阿辉家的不易。阿辉的父母住在菜市场附件的棚户中,靠回收、拾捡废品为生,阿辉是他们的唯一的孩子。对于阿辉的家庭来说,痛失独子的打击有多么大,我们那时并没有多大的体会,只是到了现在去回想,才害怕起来。

进入高中之后,一切都很平常。虽说年级的“八大金刚”有四个在我们班,不过他们在外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对班上同学倒是十分友善。直到高二下学期阿忆的自杀,一度成为我们不愿提起的往事。与阿辉不同的事,阿忆是与我们同在一个班、同住一层楼的同学,我们也许不曾真的了解她,却是真的感到难过。个中原委没有纠缠的必要,阿忆的离去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这种难过多少又带有点可以原谅的情绪,毕竟不是某种措手不及的意外。我曾以为阿忆是我失去的最后一个同学,可是13年冬天接到的那个电话扑灭了我的想法。这一次,出意外的是比我大四天的高中寝室长熊姐,是我的朋友。她的惨烈上了新闻,公寓发生煤气爆炸,她试图爬窗户逃生,从七楼坠下。这件事情几乎让人窒息,让人对人生的无常感到无奈甚至气愤。这是永远无法安慰的事,她和我们都没有半点思想准备,她在为生而挣扎,她带着恐惧和绝望离开,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拉她一把。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我的生活可以那么近。

大强

寒假在家又一次听妈妈提到大强哥哥,准确地说是提到大强哥哥的父母,我又追问了几句大强哥哥的事。我从小就叫他大强哥哥,虽然从事实上讲,我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他说我干爹的弟弟的儿子,他、干哥哥、我,我们仨儿出生在同一年。在我家搬出老家两年之后,大强哥哥一家也移民到了江苏。作为第二批移民,是以集体外迁的方式迁出的,他家和我姑妈一家以及同村的几户人家被统一安排在江苏的某个农村。

大强哥哥的父亲原先在老家开小卡车,拖沙石、砖瓦、跑各种短途货运,是我们村最早一批盖起楼房的人家。我对他的父亲没什么印象,本来见得就少,离开老家又再也没有见过。甚至大强哥哥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了。镇里只有一所中心小学,我们同校同年级不同班,放学偶尔结伴回家。据说他的父亲爱喝酒,一喝就喝醉,喝醉就打人,打人下狠手。大强哥哥小时候调皮,经常挨打,虽然很怕父亲,但调皮又是天性。

他们一家搬到江苏之后,消息就少了。只有在和姑妈通电话时,父母会问起一同搬去江苏的几家人的近况。没过几年,大概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大强哥哥就出了事。听姑妈说,(她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强哥哥不好好学习,在学校谈女朋友,老师一状告到了家长那里。可能是害怕父亲的责打,大强哥哥喝了农药,没能救活。现在想想,小小年纪,哪懂什么恋爱呢,不过是爱招惹小女生罢了;而被通知了家长之后,大强哥哥到底有多害怕,才使得他,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孩子,选择去死,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大强哥哥的父亲遭受了很大的打击,认为责任在老师,带着几个同乡去学校要说法。据说情绪激动的大强哥哥的父亲,右手一锤锤坏了办公室的桌子,把老师们吓坏了。这件事最后怎么解决的不太清楚,还是达成了谅解吧,大家其实也都明白,老师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这对于老师的人生来说也是一个打击吧。

我第一次听说大强哥哥的事,就很担心叔叔阿姨。那时他们已经年近四十,大强哥哥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没过几年,叔叔阿姨从江苏搬回了老家,大概是想离开伤心之地,也是对自己的逃避。后来也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今年冬天,我们一家、姑妈一家人都回了老家,也没想到要去见他们。听我妈说,叔叔阿姨后来又生了个女孩,现在还很小。也算是个安慰吧,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可以相对轻松地谈起这件事,可对于他们,恐怕依然是很痛很痛的。

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问我妈,大强哥哥的爸爸现在还喝酒吗?“不知道啊。”我妈说。

小军

小军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今年和父亲一起回了老家,想在老家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姑娘。他们家也是和我姑妈家、大强哥哥家一样的集体外迁移民,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听姑妈说,他们那一批移民,有很多家又回到了老家,有的是没去几年就回去了,有些是最近几年回去给孩子找对象。而同一批过去的人,折了两个,一个是大强哥哥,一个是小军的妈妈,都是喝药自杀。

小军比我小几岁,我妈问起我对他还有没有印象,我想了想说:“只记得他小时候还蛮讨嫌的。”至于怎么讨嫌,倒不记得了。讨嫌,可能是那时候小男孩的普遍特征,其实小女孩也挺讨嫌的。我妈给我说了一件事,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据说因为住得近,我、小军、小军的姐姐还有湾里的几个孩子常常一起上学。上学路上有一片广柑林,也就是橙子树,这个我倒有点印象。因为种在路边,广柑经常被偷,主人认为是过路的学生摘的,有一天下学后专门堵住了我们。主人问是谁摘的,没有人承认。主人便让我们说实话,并掏出钱来,说谁告诉他是那个学生偷的,就给谁钱。小军想也没想,一把抓住我说“是她摘的!”,我当场吓得嚎啕大哭。

这应该是真的,我妈也没有必要去编造一个故事。小军到了江苏,只念到了初中,坐了几年牢。姑妈说的事情是这样的,小军和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让女方怀了孩子。女方的家长找到家里来,觉得小军家境还不错,孩子也还过得去,让小军家拿四万块钱,和他们的女儿结婚。我妈说,小军家应该是拿得出四万块的,可能是碍于情面,不愿意拿。现在看来,这事的荒谬在于,让两个初中生结婚,对两个孩子也是非常灾难的选择。小军的父亲不同意私了,女方家长告小军强奸,小军当时还未成年,但判了刑,坐了牢。他的母亲,悄悄喝了农药,大家都说是被小军气死的。

后来小军家的情况就听得少了。应该会很难吧,每个家庭成员的心里都有一道坎儿。小军回去找对象,也不被大家看好。毕竟有过黑历史,瞒不住,想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弥补获得对方的接受,对对方的要求也不低啊,要有非常开明、不惧流言的家长,非常开明的、不计前嫌的女朋友才行。

阿龙

阿龙的妹妹是我的小学同学,和我家住得近。阿龙可能比我大几岁,实际上我并没有见过他。阿龙的妹妹今年冬天结婚,阿龙没有回来,他在牢里。我和阿龙的妹妹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面,倒是我妈和阿龙的妈妈因为在同一个菜市场卖菜,摊位很近,成了很好的聊天对象。

按照我妈的说法,阿龙有点傻。这种傻不是智商的问题,反正从他的故事里我竟听出了“仗义”的意味。阿龙第一次“坐牢”的原因让人哭笑不得。阿龙当时帮他的舅舅送货,回家路上在巷子里遇到一群被警察追赶的青年。阿龙并不认识他们,却对他们说:这一块儿我熟,你们跟我走。警察没抓到那群要抓的人,抓到了阿龙,让他供出同伙的藏身之处。哪里是同伙,根本是第一次见面,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阿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回家路上撞了大运,莫名其妙地伸出了援助之手,莫名其妙地被拘留了一小阵子。

出来之后,阿龙依旧在他舅舅的店子里送货。阿龙的舅舅做烟酒生意,阿龙除了帮舅舅送货之外,还在一家运输公司开货车,一个月有双份工资,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走。去年七八月份,阿龙时常到菜场找他妈妈拿钱,一拿好几百。理由要么是舅舅没给钱,要么是送货把钱放车里回来被偷了。同样的理由用多了,就露了馅。先是他妈妈和舅舅一对实,知道了阿龙在说谎;不久警察直接到家里来把人带走了。阿龙吸毒。我妈还说,吸毒应该不至于坐牢,应该是送戒毒所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反正结果是判了好几年。

听阿龙妈妈说,阿龙在里面逍遥得很。她和阿龙的妹妹曾去看过他,给他带了一条烟。狱警不让给阿龙,阿龙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让把烟给他。他妈妈见状再也没去看过他,觉得他到现在还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大概也不会苦到自己。而我妈的结论是,人啊,不能有钱,一有钱就变化,一有钱就想去找刺激。

“婚姻”

结婚是农村青年的大事。因为弟弟也到了被安排相亲的年纪,今年尤其听了很多失败的相亲、失败的婚姻的例子。

我妈告诉我,大志可能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大志的弟弟是我小学同学,他们家曾经就住在我家后面。大志已经三十多了,还在无所事事地漂。他的弟弟倒是争气,做起了石材生意,前两年成了家。大志的妈妈有一条腿先天残疾,大志的眼睛先天斜视。我妈告诉我,大志结过两次婚。现在我已经很习惯我妈说的“结婚”了,实际上不过是同居而已,不受法律承认,但在本地,就算是结过婚了。第一次是怎么回事不太清楚,第二次是通过QQ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在大志家住了一个多月,天天和大志一起出去上网,在大志家吃住,任何事情都不做,连自己的衣服都是大志的妈妈洗。家里人气不过,赶走了女孩,从此大志依旧无所事事地漂。

另一个“婚姻”发生在我弟弟的同学小为身上,他家和我家也住得近。小伙子很懂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高中毕业当了两年兵,后来去南边打工,认识了一个女孩,带回家住了三个月。据说女孩也很乖巧,在家做各种家务,时不时看见她和小为手拉手从我家门口经过,又手拉手拎着买好的菜回来。结果呢,小为的父母不同意,女孩的父母也不同意,就这样分了手。这也算是“结过婚”了。后来,小为的爷爷,我们那儿最喜欢做媒的嗲嗲之一,给小为介绍了个姑娘,似乎发展得还不错。今年小为的父母给了他们一笔钱,两个年轻人到上海做生意去了。这是这个寒假听到的还算美好的事情了(至少目前还是)。

阿辉、阿忆、熊姐、大强、小军、阿龙、大志、小为,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大概就是他们都是我身边真实存在的、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的遭遇一点都不励志,甚至让人惋惜。他们所遇到的事情不被人在意,还活着的阿龙、大志和小为,他们自己甚至都不在意。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在路上遇到大志,他还快乐地吹着口哨呢。我也并不总是想起他们,有些我不太愿意提起,有些只有在放假回家才会听人提起。只是年龄接近,又都是我身边的同学、朋友、邻居,我可能比离他们更远的人更在意一些。愿逝者安息,活着的仍有光明的未来。

电影和小说,尚且可以用“是虚构的”来安慰读者,而生活的真实凶猛却在人心上狠狠扎洞,让当事人无法逃脱,旁观者唏嘘不已。然而,他们只是无数砸碎在岸崖上的浪花中的几朵,而且再也没有重回海里、再次聚合的机会。这世上,年轻人的命运是各不相同的。或许,我们有的也只是多了一点幸运而已。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天被撞碎。

———

大概是回了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这几天总是想起,落字大概是放下的方式。写得难过,再也不想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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