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联席谈 | 如何姿态优雅地赏读书院对联

美联席谈 | 如何姿态优雅地赏读书院对联

原创 2016-03-22 美联社 白藏阁

美联席谈

　　自昔年华山论剑以来，江湖潮浪渐平，人事渐淡，年岁如静水不波，日日流去，愈淡薄少味。

　　偶有一日，大侠令狐冲与赵敏屏间相逢，论及此事，不由各自兴叹。谈兴浓处，二人神飞气宕，乃思举一胜事，以快群侠。令狐冲道，江湖上血雨腥风，横塞四野，何不以风月山水涤之荡之？昔人论剑，今日吾人论联可也。赵敏赞道，渊海纳于己，芬芳度与人，真逸事善事也。何况广众议，萃群思，不独裨益于一家也！

　　计议已定，乃遍告群侠，江湖胜会，由是始焉。

题西湖崇文书院

讲艺重名山，与诸君夏屋同栖，岂徒月夕风晨，扫榻湖滨开社会；

抽帆离宦海，笑太守春婆一梦，赢得棕鞋桐帽，扶筇花外听书声。

——薛时雨

席上人

令狐冲 陆小凤 赵敏

令狐冲上来就扒了薛童鞋的衣服

　　思绪混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先说说作者吧。薛时雨。

　　百来的：

　　薛时雨，字慰农，一字澍生，晚号桑根老农。安徽全椒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官杭州知府，兼督粮道，代行布政、按察两司事。著有《藤香馆集》，附词二种：《西湖橹唱》、《江舟欸乃》。台湾第一巡抚刘铭传亲家。

　　薛时雨是个好官。判断官好不好，得看他清不清。有小段故事为证：薛时雨上任嘉兴知县后，恰遇嘉兴大旱，百姓无粮可缴税，他便给知府写了一封信，如实通报旱情，要求停征税粮。知府却不予理睬，限他五日内交齐税粮。薛时雨无奈，亲自拿起鼓槌击鼓升堂，向众衙役宣布：“知府刚送来催科檄，令我五日内交齐税粮！本官下令!即日起停征税粮！”众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年老的差役上前跪问道：“薛知县，上面催得这么紧，您下令停征，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薛时雨拍着胸口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回家的包袱我已收拾好了。”果不出所料，第二天知府下令，将薛时雨撤职罢官。百姓闻讯结伴挥泪相送。

　　薛时雨是个文武双全的官。也有小段为证：薛时雨第二年（指罢官后）又改任嘉善知县，同治元年（1862），他到安庆拜谒曾国藩，慷论兵事，深得曾国藩器重。太平军攻下杭州后，左宗棠奏请咸丰帝，补授杭州知府，执掌浙江粮储道，赏赐顶戴花翎。”

　　“太平军攻下杭州后”似乎表述不太准确。查了一下，太平军占领杭州三年，结束于1863年或1864年。因而推断上任杭州应该是这两年间左右的事。如果说文武双全没有实践来检验，不甚恰当，那至少可以判断，薛时雨有将才。

　　薛时雨任杭州知府三年多，因种种原因，改任江西乡试提调官，期间看透了官场腐败，有点心灰意冷，意欲辞官归田。浙江巡抚马新贻百般挽留，坚辞不受。后来马提出由他主持崇文书院，才答应下来。其间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作品。摘来藤香馆两首与诸君一同品味。

减字木兰花·苦雨

　　困人天气，睡起恹恹无意意。天也心酸，镇日淋漓泪不干。　　浓情密緒，恰似飘来千万屡。斜倚窗棂，剪个紅衣人扫晴。

解珮令·歌筵解嘲

　　香山歌席，坡仙吟舫，是杭州、宦迹都佳丽。落拓粗官，敢谬讬、风流高致。只难删、少年幽思。　　春江花月，西陵骢马，问欢场、消魂能几。陶令闲情，也只是、遣愁而已。好春光，半归流水。

　　当然这期间，也创作了我们要赏读的这副联。后来他又到南京主讲江宁“尊经书院”、“惜阴书院”，培养了不少人才，杭州、南京两地皆造“薛庐”以为纪念，两地学人子民感戴之心不言而喻。

　　薛时雨晚年干了一件大事，重修醉翁亭。说这是大事，是因为他为官二十年，清贫如洗，当时又重病缠身，既无钱财，也无精力，这个愿望实现起来不可谓不艰难。几经辗转，筹得的钱款仍然不够，他毅然以老病之身街头卖字，为此募捐，其情其景，令人唏嘘。后来醉翁亭终于动工，他还提笔为之撰写了许多楹联匾额。薛时雨死后，为了纪念他，醉翁亭曾悬挂他的画像，供游人瞻仰。 

赵敏就是个打杂的

　　冲哥已经对作者重笔介绍，我且就对联本身先做一点注释吧，聊资赏鉴。。

　　西湖崇文书院：崇文书院为清代浙江四大书院之一，濒西湖而建，环境优美。薛时雨主持崇文书院达十余年。

　　讲艺：讲论六艺。

　　名山：1、著名的大山。2、指可以传之不朽的藏书之所。3、借指著书立说。

　　夏屋：大屋。郑玄：“夏屋，今之门廡也，其形旁广而卑。”

　　扫榻：1、拂拭坐卧用具。2、表示欢迎宾客。

　　社会：1、由志趣相同者结合而成的组织或团体。2、旧时亦用以称村塾逢春秋祀社之日或其他节日举行的集会。

　　春婆一梦：宋代赵令峙《侯鲭录》卷七载：“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

陆小凤自命酱油哥

　　哥也补充一个：

　　桐帽：以桐木为骨子做成的幞头。幞头，相传始于北周，用软帛垂脚，至隋始以桐木为骨子，使顶高起成形，唐以后沿用之。

赵敏说她要放大招了！

　　书院联古作甚多，向以庄重典雅为制式，而义旨大抵不离于崇圣贤、尊学术、明教化、正风俗，间以史迹人文、山水风物之笔，庶几如此。是以凡夫落笔，或搬衍故实，申之议论，或描摹景物，发以感思，且其情态必正襟危坐，不敢稍懈。此作却一扫俗氛，作者以己为经，扣之所题，或论或叙，或咏或叹，高驰邈邈，神温气逸。

　　先说章法。此联章法很好，上起一语总摄，为全篇奠基，然后连枝缀叶，笔势如流水而趋。“夏屋”一句，风味甚佳。至“岂徒”两字，轻轻一逗，如一粒小小漩涡，后面波澜便生。观上联笔意潆洄，起伏有致，虽多从书院着墨，而“我”之经线，若隐若现，似藏个中消息。因而下起虽若破空而来，实则上联已经含迹露色。下联“我”之经线变而在明，却以书院为宾为纬，借作指点。“春婆梦”横逸一笔，如凭空御风，飞凌无迹，超超仙乎矣。所谓易放难收，才拙者至此或有捉襟见肘之恨，然作者却能以“赢得”两字轻轻托住，浑不着意间，又见山回路转，重归正题。“棕鞋桐帽”、“花外听书”真淡逸温雅至极。“书声”一语，又与上起“讲艺”一句遥遥关照，如山鸣谷应，余响不绝。

令狐冲祭出了独孤九剑

　　哥还是从细微处来吧。

　　看这个联，略惊讶于它的对仗。名山—宦海，夏屋—春婆，扫榻—扶筇，湖滨—花外，小类精细工整，自对也毫不含糊。但观作者其余联作，对仗求严这种自我约束从未放松，盖古人属对，字越细越工，趣愈深愈妙。好比苏小妹难情郎，想那少游也是个风流才子，难则难在何处？若不求工求美，样样使得，少游对出来又有何欣喜可言？属对这个特殊的形式，考验的不止是一个人读了多少本书，左右还须加上见识，见闻，情趣，气魄，胸抱等等诸多方面的因素，用当下之言，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体现。当然过度强调对仗也不好，终究不能凌驾于内容主旨之上，但在不以辞害意的前提下，追求更为严格的对仗，应该是我等抄持文字的自觉。

　　说略惊讶，也是因为之前没太注意，只看这联的走势了。虽如此，转念一想，作者进士及第，写起联来最当挥洒自如，竹成于胸，如夏屋—春婆这种，可能也是顺手拈来而已。

　　敏妹所言虽皆冲哥未言，但其中有一点哥要补充一下。书院联多以崇圣尊贤学术教化为制式，也无可厚非，盖花著其本。倒是此联这一种，颇有些枝生节外，若说悬挂大致要选体格端重肃正的那一种了。这一联从内容上看，更类似于某院长的一时心情随笔，所以闲适幽雅之风扑面而来。倘若要他为别家作题，估量不是这个风格。若别人为此家作题，恐怕也不会。必是特定的情境，特定的人，两相融洽才成。

　　敏妹已经谈了章法，并且敏锐地指出这联“以我为经”，哥表示十分同意。此联立足于“我”，无我不成。特别是下联，从宦海抽身一起，完全是自我抒发了。“春婆一梦”本是老妪说东坡，苏东坡曾任杭州太守，薛时任杭州知府，隋后太守一职不存，由知府取而代之。此句借前太守，说今太守，亦恰意，亦风趣，亦称境，用典到此境界，不能不令人击节称叹。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简直帅毙了

　　此联以“讲艺”始，到“书声”结，其中纵横驰骋，腾挪跌宕，却又不离不即，紧扣书院。上下比各有侧重，上比着重地点，人物，时间之描绘，地点：“夏屋”、“湖滨”、“社会”；人物：作者“与诸君”；时间：不止“月夕”、不止“风晨”。想见一群志同道合者，择地结社而读书，不单单是为了吟风诵月，而是真心做学问所为也。下比着重言志。因有此等读书、研究学问之所在，更有诸多同志之士作伴，真该抽身离“宦海”，想来作者在官场定是不如意，才学未能施展，或者厌倦尔虞我诈之风，故此引用南柯太守之典，告诉自己，亦告诉世人，所谓功名、宦业，到头来，不过是“春婆一梦”， 老来，拄着拐杖，“扶筇”，做穷书生装扮，“棕鞋桐帽”，站在花荫里，听朗朗书声，尽是人生无限乐趣。作者之胸襟、情趣亦自展现无遗。

　　感觉上比第三分句，如同一个插入语。不知冲哥，敏妹对此作何感想。

赵敏干掉了最后一碗茶

　　冲哥此言很有道理，我先前没有想这一层，不过冲哥这么一说，我倒又多想到一层。
　　此联悬挂于书院正门定然是不合适的。以中国历来的文化传统，屋宇殿堂的布局摆设当是很注重宾主相宜、恰称其分的规矩的。正门、厅堂这些地方，须以端庄厚重为体，而书房、游廊这些地方，则大可多一些闲风逸气。所以这联虽然不适合悬挂正门，但放在书院内部的亭台廊阁似也无不妥。我记得石鼓书院后山的小亭阁就有左宗棠所题一联：此真净绿不可唾；我实薄才歌奈何。也是以我入联，风度闲雅，用于斯地，倒也是称情称景。再则，我觉得清人写联，当还是以实用为本，一联既成，必欲悬挂于某地某处，不像今人写联，有时候吟咏情怀针砭人事，倒是接近于诗词那种创作的私人性意味了。

　　私意揣摩，此联最先成得一句或是“笑太守春婆一梦，赢得棕鞋桐帽……”如冲哥凤哥所述，薛时雨仕宦多年，对官场腐败早已看透，遂生归田之心，后因同僚反复请求，才留下主持崇文书院。此联便成于这一时期，薛时雨笑言春婆一梦，实是肺腑之慨。我之所以说是先成这一句，只因为这一句思致灵动，气息格外丰沛，是此联中的一处波峰，其余则如顺势敷衍成文，先成下联，后成上联。所以观上联，虽然薛时雨才力高卓，造语亦颇圆润流转，但终究照下联多了些用思用力的痕迹。所以凤哥会觉得第三分句有点“插入感”了，我也是这么觉得。

　　看今人写联，首重立意构思，次重章法气脉，于文字一道却是用心较欠。然而我觉得，其他两者固然是万分重要，文字也是丝毫怠慢不得。甚至于到了一定的地步，文字才是决定作品高下的唯一标准。文字包含的气息、风度、韵味，真正彰显艺术的本质。一种立意，有千百种表达方式，但只有那么一种，能让它绽放到极致。一个真正的文字人，就是要不断地去感觉、去摸索这个方式。我一直觉得，如一切艺术一样，文字本身就是有生命的，只有找到它最舒适自然的呼吸方式，联也好，诗也好词也好，才能真正获得永恒。观古今不朽之作，莫不如此。

　　当然，文字并不是空无依托的，并不是一个人绞尽脑汁便想出来了。如冲哥所说，一个人的见识、情趣、气魄、胸抱、览阅积累是文字的泉源所在，而具体到对联本身，文字也不能脱离立意布局自己为政，只有完美的契合才能成就真正的佳作。这也是我一直渴望并不断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