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蒂克的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疗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多少次的颠仆曾由他搀扶,多少次的创伤曾由他抚慰……——傅雷
1802年,贝多芬于海利根施塔特留下遗嘱,此为遗嘱手稿。
[德]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傅雷译
噢,你们这般人,把我当做或使人把我看做心怀怨恨的,疯狂的,或愤世嫉俗的,他们真是诬蔑了我!你们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之下的隐秘的理由!
从童年起,我的心和精神都倾向于慈悲的情操。甚至我老是准备去完成一些伟大的事业。可是你们想,6年以来我的身体何等恶劣,没有头脑的医生加深了我的病,年复一年地受着骗,空存着好转的希望,终于不得不看到一种“持久的病症”,即使痊愈不是完全无望,也得要长久的年代。
生就一副热烈与活动的性格,甚至也能适应社会的消遣,我却老早被迫和人类分离,过着孤独生活。如果有时我要克服这一切,噢!总是被我残废这个悲惨的经验挡住了路!可是我不能对人说:“讲得高声一些,叫喊罢,因为我是聋子!”
啊!我怎能让人知道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感官在我是应该特别比人优胜,而我从前这副感官确比音乐界中谁都更完满的!……噢!这我办不到!……所以倘你们看见我孤僻自处,请你们原谅,因为我心中是要和人们作伴的。
我的灾祸对我是加倍的难受,因为我因之被人误解。在人群的交接中,在微妙的谈话中,在彼此的倾吐中去获得安慰,于我是禁止的。孤独,完全的孤独。越是我需要在社会上露面,越是我不能冒险。我只能过着亡命者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人群,我的心就惨痛欲裂,惟恐人家发觉我的病。
因此我最近在乡下住了6个月。我的高明的医生劝我尽量保护我的听觉,他迎合我的心意。然而多少次我觉得非与社会接近不可时,我就禁不住要去了。但当我旁边的人听到远处的笛声而“我听不见”时,或“他听见牧童歌唱”而我一无所闻时,真是何等的屈辱!这一经验几乎使我完全陷于绝望:我的不致自杀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
“是艺术”,就只是艺术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把我感到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觉得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我总挨延着这种悲惨的……实在是悲惨的……生活,这个如是虚弱的身体,些少变化就曾使健康变为疾病的身体!……“忍耐啊!”……人家这么说着,我如今也只能把它来当做我的向导了。我已经有了耐性……但愿我抵抗的决心长久支持,直到无情的死神来割断我的生命线的时候……也许这倒更好,也许并不:总之我已端整好了……28岁上,我已不得不看破一切,这不是容易的;保持这种态度,在一个艺术家比别人更难。
神明啊!你在天上渗透着我的心,你认识它,你知道它对人类抱着热爱,抱着行善的志愿!噢,人啊,要是你们有一天读到这些,别忘记你们曾对我不公平;但愿不幸的人,看见一个与他同样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厕身于艺术家与优秀之士之列,而能藉以自慰。
你们,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我死后倘施密特教授尚在人世的话,用我的名义去请求他,把我的病状详细叙述,在我的病史之外再加上现在这封信,使社会在我死后尽可能的和我言归于好……同时我承认你们是我的一些薄产的承继者。公公平平地分配,和睦相爱,缓急相助。你们给我的损害,你们知道我久已原谅。
你,兄弟卡尔,我特别感谢你近来对我的忠诚。我祝望你们享有更幸福的生活,不像我这样充满着烦恼。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别了,相亲相爱罢!……
我感谢所有的朋友,特别是李希诺夫斯基亲王和施密特教授……我希望李希诺夫斯基的乐器能保存在你们之中任何一个的手里。但切勿因之而有何争论。倘能有助于你们,那么尽管卖掉它,不必迟疑。要是我在墓内还能帮助你们,我将何等欢喜!
若果如此,我将怀着何等的欢心飞向死神……倘使死神在我不及发展我所有的官能之前便降临,那么,虽然我命途多舛,我还嫌它来得过早,我祝祷能展缓它的出现……但即使如此,我也快乐了。它岂非把我从无穷的痛苦之中解放了出来?……死亡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罢,我将勇敢地迎接你……别了,切勿把我在死亡中完全忘掉;我是值得你们思念的,因为我在世时常常思念你们,想使你们幸福。但愿你们幸福!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1802年10月6日海林根施塔特
20岁时从老家比利时来到波恩的老路德维希,此时是宫廷乐队的指挥、风琴家、男低音歌者,受人尊敬;他的儿子约翰,也就是贝多芬的父亲,虽然也是宫廷乐队的歌者,却是家族中的污点:才华平庸却脾气暴躁,嗜酒如命。
老路德维希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孙子,寓意着无限期待和爱意。但遗憾的是他过早去世——那年贝多芬才3岁,从此他的童年就在父亲强势的阴影下,艰难长大。
贝多芬的母亲一生苦难,因丈夫酗酒,当女仆的她实际是家里的顶梁柱,积劳成疾,死于肺病,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
母亲去世对贝多芬的打击是多重的——他失去了家庭中唯一的温情;他失去了追随莫扎特学习的机会;沉浸在痛苦中的他患上了忧郁症,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染上了肺病,必须追随母亲而去……
此时他父亲的酗酒已远近闻名,无法继续工作,以至于宫廷乐队将他的退休金直接交付给贝多芬,而尚未成年的贝多芬也不得不独担门户,他负起了抚养和教育两个弟弟的责任。
贝多芬的才华并不因悲苦而埋没,既要归功于他的刻苦好学,也要归功于波恩这座珍惜音乐才华的城市。
乐手们都乐意指点他,他求教过的老师很多,以致兼容并蓄而不拘一格;他的音乐才华为他带来了很多朋友,他们又带他出入各种诗歌朗读会、哲学讨论会、音乐演奏会……
《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又名《月光奏鸣曲》) 威尔海姆·肯普夫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14 in C sharp minor, Op.27 No.2 -Wilhelm Kempff - Kempff
1792年12月,22岁的贝多芬离开家乡来到音乐之都维也纳,开始崭露头角。维也纳社交圈很快流传着这个年轻人的传说:野心勃勃,才华横溢,但长相颇像一头狮子,眼神忧郁,鼻子宽大,嘴巴前突,大声说话还带着外乡人的口音。
只有少数几个朋友知道,这头狮子有着一颗温柔的心,他既兴奋于自己的才华,又充满激情。他源源不断的灵感,来自于他纯洁的爱的向往,和对失恋、对不公的反抗。
和当时社交圈流行的男欢女爱不同,贝多芬对爱情有着清教徒一般的神圣。1801年,他钟情于朱列塔·圭恰迪尔小姐,为她写下了著名的《月光奏鸣曲》。
但这段爱情令贝多芬受尽折磨,圭恰迪尔移情别恋,嫁给了一个伯爵;1806年,贝多芬与特雷泽·布伦瑞克小姐悄悄订了婚,她还是个姑娘时就跟着他学琴,早早就爱上了他。
恋爱中的贝多芬写下了《第四交响乐》,它是一朵纯洁的鲜花,饱含着他这一生中那些平静岁月的芬芳。他变得热情风趣,彬彬有礼,以致人们没有发觉他的听力出了问题——这只恋爱中的狮子,把自己的爪子藏起来了。
6年苦恋,沉浸在爱情中的贝多芬写下了《第五交响曲·命运》、《第六交响曲·田园》……1810年,苦恋以苦涩结束,可能是因为门第悬殊,也可能是因为贝多芬的疾病。但他们内心都把对方称作“永恒的爱人”。
1816年,贝多芬写下《作品第98号》共6支曲子,献给远方的恋人:“一想到她,我的心便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怦怦直跳。”
《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又名《悲怆》) 第二乐章 李云迪
II. Adagio cantabile李云迪 - Beethoven - Pathétique, Moonlight, Appassionata
贝多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抗争:童年时与父亲抗争,青年时与失恋抗争,30岁(1800年)时,他的耳朵由重听渐渐发展到失聪。对音乐家来说,还有什么疾病比失聪更令人绝望。
他曾经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个秘密,只对弟弟倾诉痛苦,甚至在1802年写下了遗书。但他恪守的道德和不屈、音乐和骄傲阻止了他:“……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永远不能让我屈服……”他又活了25年。
贝多芬最重要的作品,大多诞生在他失聪之后。与其说这是个奇迹,不如说是远离人群的他,在与大自然的相处中,听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他的心灵才是他自己的上帝。
贝多芬这样写过:“世界上没有人如我一样喜爱田野……我喜爱一棵树超过喜爱一个人……在树林里,我快乐无比,每一棵树都向我传递着你的话语。上帝,太美妙了,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山丘上,如此的寂静,它在为你效劳。”这个理应在忧患命运的悲剧中消沉的人,却在以他的爱歌颂欢乐。
《d小调第九交响曲》
卡拉扬指挥 柏林爱乐乐团
1824年5月7日,《第九交响乐·欢乐颂》在维也纳首演,引起全场如暴动般的热烈反响,如醉如狂的观众泪流满面,当贝多芬出场时,掌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贝多芬激动得晕了过去……
1827年3月26日,是个暴风雪席卷的日子,伴随着电闪雷鸣,贝多芬离开人世,享年57岁。他的一生,心灵在音乐的王国自由驰骋,肉身却在世俗的世间饱受折磨。
1810年开始失聪,1816年,他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1817年被诊断为肺病;1820年,他又得了急性关节炎;1821年是黄疸病,1823年又有结膜炎……在他死后,医生们第一次剖开了他的腹部,才发现他还受着肝硬化的折磨。
贝多芬离开人世后几天,世界各地的仰慕者齐集维也纳,瞻仰遗容。他们中间有一位犹太音乐家菲丁南德·希勒尔。他剪下了贝多芬的一撮头发,以作纪念。
一个多世纪后,基于对这撮头发非破坏性的检测研究,维也纳医学院法医学主任克里斯汀那·赖特尔在2007年发表观点称,贝多芬的内科医生,可能在一个不恰当的疗法中,给贝多芬施用了过量的铅,导致了作曲家死亡——由于肝硬化的缘故,贝多芬腹部积水,医生采用的方法是腹部穿刺,每次穿刺治疗都会从腹部抽出大量积水,然后用膏药封住伤口。
当时这种膏药含有铅的成分,对健康的人当然无碍,但对于肝脏严重损坏的贝多芬来说,日积月累的药膏中的铅最终导致了肝脏的衰竭。美国能源阿岗尼国家实验室的比尔·沃尔士和他领导的实验小组,也在贝多芬的骨骼碎片中检测到了大量的铅,证实了贝多芬死于铅中毒。
本文节选自2016年1月19日文汇报第十一版
《贝多芬:唯其痛苦,才有欢乐》 作者陈晓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