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一
思考整体、整全、大全、绝对统一性等,是西方哲学传统的一个基本理路,从巴门尼德的存在、柏拉图的善的理念,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谢林的绝对同一、雅斯贝尔斯的大全等等,都表明了这一理路的源远流长和重要性。哲学家们从各自不同的角度考察了“整体性”问题,从中可以管窥他们最幽深的哲学思考,而尼采特别值得重视,因为他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哲学观念。
哲学总是在寻找具有最终确定性和决定性的东西,这种东西被定名为真理,而尼采对真理的寻找和思考,恰恰是对传统哲学及其真理观的批判和解构。《善与恶的彼岸》就是从这种批判和解构开始的。在尼采看来,真理概念,深刻体现出传统哲学的偏见与迷失,对最确定最本质最真实东西的探究,使西方哲学和精神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西方哲学史所呈现出的真理史,乃是真正的“谬误的历史”,在其中,当初被视为绝对真理的东西,一步一步变成虚无,一个曾经的“真实世界”(Wahre Welt)一步一步失真,最终变成了寓言。
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用极为简洁生动的文字,勾画出西方哲学的心路历程。这节文字题为“‘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成了寓言——一个谬误的历史”,首段如下①:
真实的世界,哲人、虔诚者和有德行者是可以达到的,——他生活于其中,他就是它。(理念最古老的形式,比较明智、简单、令人信服。对这个句子的改写:“我,柏拉图,就是真理。”)
柏拉图用他的理念思想几乎一劳永逸地确定了西方哲学的根基和品性,理念就是真理,而看见、把握、领会了永恒理念的人,就是哲人,就是虔敬和道德的化身,也就是真理的化身。哲学坚信绝对的求真意志或纯粹的精神可以达到绝对真理,这种达到同时意味着他们自身生命存在、生活方式的改变和真理化,意味着他们的信仰和道德。哲学,即热爱智慧、追求真理,正是哲人的生活方式。
但尼采不这么看,他认为柏拉图是整个谬误历史的根源②:
从古到今人类犯下的最严重、最持久和最危险的错误就是教条主义者所犯的错误——即,柏拉图所发明的纯粹精神和善本身。
对于柏拉图的伟大发明,尼采从他的角度火力全开,无情揭批,自有其深刻和用意,但这无碍于柏拉图的伟大发明对于西方文明的伟大意义。一个纯粹、不朽、神圣的精神、心灵、灵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生最核心、最重要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存在,这个精神世界因其神圣和不朽特质而独立,而自由,这种具有绝对独立自由特质的精神确保了人之为人的品格和价值,一个具有独立自由之精神的人,就是一个具有绝对价值和本性的人,他因此而享有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人性的内在权力,藉此,他可以以一己之身对抗包括身体、物质、世俗伦常道德、政治社会威权乃至于宗教信仰在内的一切外在的权力和压力,并不惜因之而以身殉道。充分体现于西方哲学、西方科学和西方宗教信仰中的追求真理的绝对意志,根本上就是这种纯粹精神的意志,有了纯粹自由绝对的灵魂和精神,必然有绝对的求真意志,绝对的精神必然意味着要尝试以自己的力量来穿透、支配、创造一切,而这充分展现出精神作为强力意志的本性。
尼采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对柏拉图的伟大发明表达了极大的不满,但我们看到,尼采并不是要真的消灭摧毁这个纯粹的精神世界,而是要摧毁对纯粹精神传统的理解或解释方式,并尝试全新的解释。这两个方面的努力体现在Umwertung一词中,这是尼采的标志性用语,意即“重估一切价值”(Umwertung aller Were)的“重估”,这个关键词的含义是:颠覆、翻转、改变。尼采集中炮火,对准其核心概念,颠覆性地重新诠释西方哲学的思路。这些核心概念以纯粹精神为基础,包括真理、灵魂、自我、思、自由意志、自因等。
二
追求真理的意志(Der Wille zur Wahrheit)一次又一次地诱使我们去为真理而冒险,但到底我们身上什么东西在想要、在渴求“真理”呢?为何要的偏偏是真理,而非谬误(Unwahrheit,非真理)、不确定性(Ungewissheit)或无知(Unwissenheit)呢?换言之,这种真理意志的价值何在?或者说,真理的价值何在?这个事关重大的质疑,是尼采在《善与恶的彼岸》首节所提出的问题③。我们面对真理或真理的价值,正如俄狄浦斯面对斯芬克斯的情形,要么猜中答对,要么死路一条!真理和哲学的问题,乃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提出这个问题是有危险的,也许比其他任何一种危险都要大”④。危险何在?因为真理价值问题的提出往往意味着一场思想、道德、信仰的革命即将发生,这是真正颠覆性的革命。有趣的是,尼采把这个问题再度前伸⑤:“真理的价值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或者是不是我们自己来到了它的面前?这里哪边是俄狄浦斯?哪边是斯芬克斯?”借助神话,尼采想宣告:一旦这个问题被提出,我们和真理彼此都将面临生死存亡的危险。此刻,我们别无选择,唯有走出险境。
不过,首先要搞清楚:险从何来?来自要与上帝和它所代表的整个世界秩序和价值作对,因为质疑真理就是质疑上帝⑥。尼采看透了“上帝”的真相和把戏,找到了“上帝假象”产生的根由,因而有把握颠覆、根除之。这种根由在于古今一切形而上学家们的某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这种典型的偏见是,“形而上学家的根本信仰是信仰价值对立(der Glaube an die Gegenstze der Werthe)”⑦。世界存在于对立的价值中,有真理有谬误,有善有恶,且对立者水火不容,绝不可能美丑相生、善恶相成⑧:
万物怎能由其对立面产生?比方说,真理出自谬误?追求真理的意志源于想要欺骗的念头?无私的行为来自于自私?或者,智者心清目明乃是源自贪欲?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凡是这样想的人都是傻瓜,甚至连傻瓜都不如;价值最高的事 物必有另一种独特的来源——它们不可能来自于这个转瞬即逝、诱惑重重、虚幻不实、不值一提的世界,不可能来自于这一团妄想与欲念交织的混乱之中。确切地说,其来源在存在的怀抱里(im Schoosse des Sein's),在那永恒之中,在看不见的上帝那里,在“自在之物”中——它们的根源必定在那里,不可能在别处。
这种信仰对立价值的偏见从巴门尼德区分存在与非存在正式开始,而它的真正完成和确立则归功于柏拉图的理念论,并借助基督教的彼岸信仰深入到西方文明的各个角落,其逻辑核心,是对生成变易之现实世界的贬抑和逃避。
针对形而上学家们的偏见信仰,尼采的口号是“怀疑一切”和“重估一切价值”。在他看来,形而上学家们推崇的流行的评价方式和对立价值观只是肤浅的评价,一时的透视(Perspektiven),可能是从某一角落而来的透视,甚至借用画家的表达方式:“青蛙的视角(Frosch-Perspektiven)”⑨。但柏拉图们把这极为个己、具体、特殊、流变中的视角,截断、静止化,并提升为普遍、绝对、永恒、至高无上的视角,等于把其“真理”抽象扼杀为木乃伊⑩。
尼采从认知发生学的角度揭示了传统哲学偏见的根源,并把问题引向深入,引向他自己的思路。哲学家们总以为自己是在清醒地、有意识地、理性地思考和发明,但其实不然,尼采发现他们并不自由(11):
在长时间地研读哲学家的著作以及思考他们那些言外之意以后,我对自己说:到目前为止大部分有意识的思维还是属于本能活动(Instinkt-Thtigkeiten),甚至哲学思维也是如此。这里我们必须进行再认识,就像人们曾被迫再认识遗传和什么是“天生(Angeborenen)”。人的分娩这一行为在整个遗传过程中并无特别之处,同样的道理,在任何决定意义上“有意识”(Bewusstsein)都不会是本能的反义词:一个哲学家绝大部分有意识的思维都被他的本能暗中操纵着,并被强迫着遵循某种思维模式。
不是意识,而是本能支配着哲学家的思维方式,“一些生理上的要求,要求保持一种特定的生命类型。比方说确定的东西比不确定的东西更有价值,表面现象的价值比不过‘真理’”(12)。如果是这样子,那么,苏格拉底们的本能而非其理性应该为他们的偏见“负责”。但尼采在其他著述中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表达。“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没落的征兆,是希腊解体的工具,是伪希腊的,是反希腊的”(13),“我对柏拉图的不信任是深刻的:我觉得他如此偏离希腊人的所有基本本能,如此道德化”(14)。也许,穿越尼采自身不一致表述的路径在于,苏格拉底、柏拉图顺从了自己的片面的生理和本能支配,而违背了希腊本来的、整体的本能。但,苏格拉底为何要用自己的“本能诉求”即“理性”来违背、扼杀、遮蔽希腊的本能呢?尼采历史地分析了这一问题。因为希腊的本能将要或正在陷入混乱和绝境。“不过,苏格拉底预测到了更多的事情。他看穿了高贵的雅典人。他领会到,他的病例,他的病例的特异反应性,已经不是例外。同类的蜕化到处在悄悄地酝酿着:古老的雅典天数已尽。——苏格拉底明白,大家需要他,他的手段,他的疗法,他那自我保存的个人诀窍……本能到处陷于混乱;人们距离纵欲仅有咫尺之遥:心灵的畸形(monstrum in animo)成为普遍的危险。‘本能欲望(Triebe)要成为暴君;人们得发明一个更强大的相反的暴君(Gegentyrannen)’”(15)。当相面人说苏格拉底为本能欲望所充满,是邪恶欲念的渊薮时,苏格拉底坦然承认,但他同时告诉大家,他不仅是被欲望充满的病人,更是可以自我掌控、自我治愈的良医,他是自己的主人(16):
这是真的,他说,可我要成为这一切的主人。
他做到了,靠理性,自己的理性,他把理性变成了以暴制暴的良药,他通过理性的自制使自己的生命在本能的疯狂和理性强力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使生命不至于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他想推己及人,以同样的方式来医治身边的人、雅典的人、希腊的人。苏格拉底有错吗?似乎很难说有,后人和历史似乎更应该承担责任,因为历史把苏格拉底一时的药方——通过柏拉图们和基督教徒们——变成了绝对永恒的药方,从某种一时的极端导向另一种一世的极端,结果良方变成了贻害千年的毒药,理性的选择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变成某种信仰和教条(17):
理性当时被作为女救星推荐,无论苏格拉底,还是他的“病人们”,都不能自由地是理性的,但这是绝对必要的,是他们最后的手段。整个希腊思维诉诸于理性的狂热,透露出一种困境:人们陷于危险,人们只有一个选择:要么毁灭,要么——荒谬地理性……从柏拉图开始,希腊哲学家们的道德主义局限于病态;而他们对辩证法的重视同样如此。理性=德行=幸福……
苏格拉底是个误解;那整个劝善的道德,基督教的也一样,是个误解……最刺目的日光,绝对的理性,明亮、清醒、小心、自觉、解决本能、抵抗本能的生活,其自身只是一种疾病,另一种疾病——完全不是通向“德行”、“健康”和幸福的回归之路……必须战胜本能——这是颓废的公式:只要生命在上升,幸福等于本能。——
尼采客观地分析了苏格拉底和雅典人为何、如何要“荒谬地理性”,同时客观地指出这种选择只不过是颓废的另一种方式,而其根本原因,是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Mut)。这现实不仅是指希腊因欲望本能遍地流淌而来的颓废现实,更是指欲望本能本身这种人的自然本性的现实,苏格拉底们没有勇气和力量面对自然本能,于是只能以“理性”的理想、理念来遮蔽、粉饰、逃避它,从而让自己逃避到了更高形式的颓废之中,最终逃到了虚无主义和禁欲主义之中,而这正是西方哲学、道德、信仰的历史和命运。这本质上是一种谎言,尽管是高贵的谎言。
三
理性和本能问题,涉及尼采最核心的关切,从此出发,将通向他最幽深的思想。在《善与恶的彼岸》第191节,他详细论述了这个问题。
“信仰”和“知识”,也就是本能和理性之间的关系,作为古老的神学和道德难题,早在基督教之前,在苏格拉底那里就已出现。作为天才的辩证法家,苏格拉底本人最初站在了理性一边。他一直在嘲笑雅典人做事只凭本能,但最后他发现自己和雅典人面临一样的困难:依靠本能?抑或理性?他意识到道德评判中的非理性因素,意识到应该使“本能和理性都获得应有的地位——人们必须听从本能,但同时要辅之以理性”。但“这位伟大而神秘的讽刺家的真正虚伪之处”在于,“他使自己的良心满足于一种自我欺骗”,他隐藏了自己关于本能的思考和洞见,只把对理性的鼓吹和倡导显现给世人,编制出“高贵的谎言”。柏拉图显得纯真一些,他竭尽全力向自己证明,“理性和本能都导向一个目标,即善,即‘上帝’。柏拉图以来,所有的神学家和哲学家都遵循着这一路线,即在道德问题上,到目前为止胜者一直是本能,或者基督徒所谓的‘信仰’,或者我所谓的‘群氓’(Herde)。也许理性主义之父笛卡尔是个例外,他认为理性才是权威:但理性只是一个工具,而笛卡尔很肤浅”(18)。
从尼采的论述看,最成问题的是苏格拉底,因为他极不诚实,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洞见和想法告诉世人。柏拉图似乎好一些,因为他只是发明了一个虚伪的、不着边际的“善的理念”,一个上帝,作为理性和本能合力而为的终极目标。按照尼采的说法,哲人和圣人的“虔诚的欺骗(pia fraus)”是所有‘改善’人类的哲学家和教士的遗产。无论是摩奴,柏拉图,孔子,还是犹太和基督教的导师,都从不怀疑他们说谎的权利。他们从不怀疑其他所有的权利……用概括的话语,人们也许能说:迄今被用来使人类变得道德的所有手段,究其根源,是非道德的”(19)。而按照苏格拉底“理性=德行=幸福”的公式,“非道德的”正是“非理性的”,而柏拉图用“善的理念”和“上帝”所引导的,并非他自己所标榜的以及一般所认为的理性主义的方向,而是本能与信仰的方向,正是这个路向成就了其后的神学和哲学,其后的基督教信仰,其后的人民群众的群氓道德。尼采似乎对柏拉图们双重不满意:既不满其理性的谎言,也不满其本能的愚昧。而近代理性启蒙以来的笛卡尔们的工具理性主义也同样让他不满。
换言之,坚持理性者和坚持本能者似乎都入不了尼采的法眼。尼采意味着全新的理路。他首先是个理性主义者,坚持理性地思维,信奉因果性的理性思维原则,不过,他更是个本能主义者,但是,这本能不是别的,而是强力意志(20):
最后,假设我们把我们全部的本能生命都成功地解释为意志的一种基本形式的提高和分化——这种基本形式即我所说的强力意志……从内部看,这个依据“可理智理解的特征”(intelligiblen Charakter)来定义和确定的世界——它只能是“强力意志”,不可能是其他——
强力意志,不是世界或自然的文本本身,而仅仅是尼采的假设,是尼采对世界的总体阐释、判定或虚构,但尼采努力使这种假设和解释更近于、更符合自然。强力意志作为本能的、自然的力量,是世界的创造本原,或者说,是我们创造世界的本原,是新哲学和新道德的基础,而且是具有理智特征的生命原创之无尽强力。总之,尼采要本能,也要理性,但此乃真正的本能,和真正本能的理性,这双重本性集中体现于强力意志中,强力意志是尼采的思想归宿。为了更好地理解强力意志,我们有必要再次回到尼采关于意识和本能关系的论述,去发现其中容易被忽略的洞见(21):
这里我们必须进行再认识,就像人们曾被迫再认识遗传和什么是“天生(Angeborenen)”。人的分娩这一行为在整个遗传过程中并无特别之处,同样的道理,在任何决定意义上“有意识”(Bewusstsein)都不会是本能的反义词……
分娩出生,是人整个生命的真正开始,是生命从“无”到有的质的跨越,是一个人个己独特性的绝对起点,是生命遗传过程中划时代的大事,这是毋庸置疑的基本常识,但尼采否认了这一常识观念。他宣告,分娩出生在整个遗传过程中并无值得特别关注之处,也就是说,出生这一重大事件,并没有将生命遗传的无尽绵延的链条斩断或更改,而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印证、显现、继续这一自然本能的链条而已。分娩并没有造成出生前后的本质差异,没有本质的差异,更没有对立,没有对立的事物,更没有对立的价值,有与无之间,不是对立,而是“隐-显”关系,是事物本身的一次呈现、闪现、现身(Schein),是显象、现象,现象并不意味着在现象之后还有另一个作为本质、本身的事物存在,没有!没有两个事物,只有一个事物,一个唯一的事物,一个自然无尽但无限自我澄显的事物。是一,不是二,更非对立的二,永远是一的自我澄显、表达、闪现的自我差异。当然。这一是内在、自在、自然的一,而非外在、超越、理念的一。因此,“意识”本质上并不与此前甚至此后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等似乎沉浸在黑暗虚无中的本能与自然的东西对立,而仅仅是度与量与样式的差异而已。真正的生命力量、源泉乃至于“幕后”统治者、操纵者,正是那无法被浅显的意识和理性所照亮的本能本源的自然本身。如此一来,一个独特生命的独特之处何在?当然在于它的个己的意识和理性,但更在于他得自于本能自然的属于他自己的自然、本性,这是他的天赋(Angeborenen),是大自然母亲送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礼物。换言之,自然是永恒流动、生成、变易、丰饶之一,她时刻不同,永远不停,永远在自我生成、自我创化的生命之河中涌流,她每一瞬间的创造都是独一无二的,她创造的每一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辉煌闪现,因此,每一个被她分娩的生命都是个神圣的奇迹,都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一个生命的意义,乃在于能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根源,自己理性和意识的根源,意识到自己与自然息息不止的生命关系,意识到自然的永恒之流是绝对不可以被人为截断、改变、对抗和取代的,这样他才能真正获得其本性,其人性,其道德,其信仰,其幸福。这种“意识到”意味着人的自身回归、回复于自然,回复其根、其本、其自身、其自然,这种回归并不抹煞其个性、其自由,恰恰是要在这种回归中更深刻地成就其个性、其自由;而恰恰是这种个己的创造性回归,成就了一种整体性。
四
关于“整体”或“总体”,尼采使用不同的词汇来表达,Ganzen, Totalitt, Gesamt, Universalitt等等,这显然不像“超人”、“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等被尼采明确界定过的经典概念,但整体性却是从《悲剧的诞生》起一直到他理智清醒的最后时刻都在被深入地思考着,关涉到他最幽深的思想。其基本考量最初充分体现在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关系中,并最终定格在狄俄尼索斯信仰中。代表个体性原则的日神艺术,终将挣扎沉浸回复于代表生命本源的渊深、整全的酒神母体中。他寻求的悲剧效果,是“作为整体被感受到但没有否定个体的存在”(22),是个体在回复整体性本源中的自我毁灭与更高生命的新生。这种整体性本源是酒神所主导的悲剧中日神倾向和酒神倾向之间难以名状的关联和结盟(23)。这是一种艺术的考察,但艺术在尼采思想中始终意味着世界和生命的本质及其最高、最深邃的表达。“只有作为审美现象,生存和世界才显得有充分理由”(24),“艺术是生命最伟大的兴奋剂”(25)。在日神和酒神的互补结盟中,尼采说出了他最深邃的思想。个体和理性,在回复作为无限深邃和整全的自然中,与自己最原始、最强健的本能生命连接、交融,那意味着生命终极的自然,和生命真正的自由(26):
我也谈论“回复自然(Rückkehr zur Natur)”,尽管它其实不是一种倒退(Zurückgehn),而是一种上升——上升到崇高、自由甚至可怕的自然和天性中,一种游戏和允许游戏伟大使命的天性……
尼采最后的作品,展示了这种上升到了整体性的个己生命、可以与命运游戏的光辉的现实范例,这就是让尼采“肃然起敬的最后一个德国人”歌德。
歌德——不是一个德国事件(Ereigniss),而是一个欧洲事件:一个了不起的尝试(Versuch),想通过回复自然,通过上升到文艺复兴的质朴,来克服18世纪……他想要的,那是整体(Totalitt);他抵制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互相隔离……他训练自己成为整体(Ganzheit),他创造自身……这样一个实现了的自由的精神,带着快乐和信赖的宿命论站在宇宙万物之中,在信仰之中,唯独个体是当斥责的,而在整体(Ganzen)中一切得到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这样一种信仰在所有可能的信仰中层次最高:我用狄俄尼索斯的名字为它举行洗礼。——(27)
这是一个回复自然的人,是一个充分体现出生命的深度、强度、广度,且内在生命和外在生命都达到完整和整体性的人,是狄俄尼索斯悲剧精神的现实可能性,是强力意志的一次具体呈现和尝试,是超越善恶道德和价值对立者。歌德是自然的天赋,更是自由的精神和理性的努力,这是天才的两层内涵。天才在内在和外在两个向度都无比地深邃、广阔、强力。基于本能和自然的理性精神,自然本能的精神呈现,这是尼采对自然和生命的深刻洞见,是尼采哲学的根本诉求。哲学是最本源和最强力的本能欲望的体现,是自然之强力意志本身的体现,且是最精神化的体现(28):
哲学就是这种强横的本能欲望本身,是最精神化的强力意志、“创造世界”的意志以及追求第一因的意志。
在这个定义中,尼采涵盖了关于本原、创造、上帝、信仰以及知识的崭新诉求,界定了哲学和信仰的基本问题。这是一种彻底摆脱了传统哲学和宗教偏见的新的哲学和信仰,是哲学家狄俄尼索斯所宣教的哲学和信仰。
狄俄尼索斯几乎就是无限包容性的整体性思想的代名词,这不是大杂烩式的包容总合,而是具有全新含义的哲学理念。这整体是强力意志的整体,是只有强力意志才能胜任的整体,而且还是永恒轮回学说的基本内涵,因为永恒轮回恰恰是整体的永恒轮回。整体的意义在于,只有整体,自然与本能与精神的整体,才能涵养一切,才是一切;只有整体,才能成就每一个生命存在,个体的意义必须存在于个体与整体的生命关联中,这种最本然的关联,是一个个己与强力意志与永恒轮回息息相关的脉动,同时,这种最本然的关联也必然是一个个己与所有个己息息相关的脉动:这种神秘的关联,隐藏得太深,几乎很少有人能感觉到!在无尽的宇宙自然中的一切,时空中的一切,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息息相关,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曾少,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一切都曾经发生,一切都正在发生,一切都将要发生,这就是强力意志的整体,是永恒轮回的旋律,是自然无尽的奥秘,是生命的真理、命运和宿命!“人是必然的,人是一段厄运(Verhngniss),人属于整体(Ganzen),人身处整体中……整体之外什么也没有”(29)!这是狄俄尼索斯哲学的基本启示。而这一启示的另一层含义是,无论是谁,无论何时,都不要奢望中断、改变、对抗、取代自然那无尽涌动、自强不息、自我超越的永恒之流。
在整体中,一切对立的道德价值观皆同归于尽,因为善恶相连、相接、相生于同一个全新的价值视野中(30):
与真、真实、无私所拥有的一切价值相对应,人生中依然有可能存在着一种更高、更基本的价值,这种价值属于欺诈、自私与贪欲。甚至有可能,这些令人尊敬的善的事物之间所以具有价值,正是因为他们与那些邪恶的、看似与其相反的东西之间的隐秘联系,两者结合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也许甚至他们本质上就是一样。也许。
这样,一种真正的超善恶,一种善与恶的彼岸,在狄俄尼索斯的整体性视野中成为可能。
另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个己与整体关系的强调,对一切个己存在价值的尊重,与一般政治社会层面的平等观念没有直接关系。强调个体自身内在灵魂或本能欲望的差异与等级秩序,以及个体之间外在社会的差异与等级秩序,是尼采思想的基本之意。但强调差异和等级秩序,并不意味着是对每一个或某一个或某一些个体贬抑、不尊重和不公正,而是要展示生命之强力意志本性。强力意志对一切生命都是公正的,因为一切生命都是强力意志的呈现,而强力意志这一公正的本原力量所要求的,乃是个体通过自己来绽显、释放这种生命之源始力量,“一个生物首先想要做的是释放自己的力量——生命本身即强力意志”(31)。个体的差异是必然的、自然的,这种差异来自其是否要释放、绽显自己的强力意志,以及以什么样的方式和程度来释放这种力量,这种个己的意志、选择、方式和强弱,决定了一切生命之间的差异,这是由其自然禀赋、意志、理性共同塑造的个性差异。真正强力意志的生命,就是要体现自然本源(本能)那生生不息、永恒涌动的变易和自我超越的精神,不断地自我超越、自我创造。这是一种自由,但不是康德们和基督教士们以惩罚、责任、罪和救赎为目的和内涵的自由意志,而是纯粹自由的精神,这种自由远在柏拉图和基督教的善恶对立道德的彼岸,纯粹是生命自然所自我评价、自我创造出来的自我超越的新道德。新的道德以强力、以统治和命令的强力为本质,通过这种强力,体现出个体自己的理性、自由、自制和个性,体现出差异和等级中的独特生命:“在哲学家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与其个性无关,尤其是他的道德,明确而又决定性地见证了他是谁——即,他本性最深处的各种本能冲动之间的等级秩序”(32)。显然,道德,不是苏格拉底们以理性和知识所能界定的,而本性上是内在不平等的本能差异的体现,所有伟大的哲学,都是哲学家不自觉的、无意识的本能生命的自传和备忘录,“每种哲学中的道德的(或不道德的)意图组成了生命的真实胚芽,然后又从这里发展出了整株植物”(33),“道德应该被理解为统治关系的原则,在其之下,‘生命’这一现象得以形成”(34)。
新道德强烈拒斥卢梭和社会主义者的平等思想。在尼采看来,卢梭的平等主义,乃是真正的不道德,因为它基于虚幻的理想主义和抽象绝对的真理观,貌似回归自然,实则违背生命的本性,不是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和保护,而是扼杀其本能与自由的个性,也就是说扼杀其生命,而且是以革命和革命道德的名义扼杀生命(35):
我所憎恨的,是卢梭式的道德性——那所谓革命的“真理”,而革命携带着这些所谓的真理一直还在发挥作用,并说服所有的浅薄者和平庸者相信它。这个平等(Gleichheit)的学说!……不过没有更毒的毒药了:因为这个学说看上去宣扬公正(Gerechtigkeit)自身,其实是公正的终结……
以平等对平等,以不平等对不平等——这大概是公正的真话:不过,其结论是,决不让不平等变得平等。
——围绕着平等学说发生了如此可怕和血腥的事件……
从整体上看,尼采真正是一场革命,不仅仅是一种思想革命,更是生命存在自身的革命,它的要求太高!它要求你从一切观念、价值、生存的外在依赖中挣脱出来,回到你自己,回到你自身的生命、本能、自然、本性中去,建立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观念、价值和生存的方式,这是重估一切价值、颠覆一切价值和“真理”,是要你通过自己的强力意志去重新创造自己的评价方式和生命道德,这是你的自由。
不过,这自由与其说是一种个己主义、个体主义、个人主义的自由,不如说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自由,不是主观意志的自由,而是自然意志或强力意志的自由,这“自然”只能在尼采的意义上来理解,在强力意志的意义上来理解。强力意志作为本能自然的力量,是世界的创造本原。寻求本原,本是尼采所批判的传统形而上学的痼疾和原罪,但尼采根本改变了对本原的理解。在尼采哲学中,如果有本原,这本原是内在的,而非彼岸的;是生成的,不是存在的;是自然的,不是抽象的;是永恒涌动的整体,不是永恒确定的一。这本原不在我之外,而在我自身,它是我的生命每一瞬间的脉动,在每一次脉动中,自然的整体性鲜活地呈现出来。
注释:
① 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2页,“‘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成了寓言——一个谬误的历史”版。本文所引尼采著述汉译,将依照15卷本“考订版尼采全集”(简称KSA)据情修改,文中不再一一注明。Friedrich Nietzsche: S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nden, 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
②③④⑤⑦⑧⑨(11)(12)(18)(20)(21)(28)(30)(31)(32)(33)(34) 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序言”,第3页,第4页,第3页,第4页,第4页,第5页,第5-6页,第5-6页,第138-139页,第55页,第5-6页,第12页,第5页,第19页,第9页,第8页,第27页。
⑥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401页。
⑩(13)(14)(15)(16)(17)(19)(25)(26)(27)(29)(35) 尼采:《偶像的黄昏》,第54-55页“哲学中的‘理性’”,第44页“苏格拉底的问题”,第183页“我感谢古人什么”,第51页“苏格拉底的问题”,第51页“苏格拉底的问题”,第52-53页,第96页“人类的‘改善者’”,第139页“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第175页,第177-178页,第87页“四种大谬误”,第176-177页“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
(22)(23)(24) 尼采:《悲剧的诞生》,第127页,第130页,第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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