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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中逝去的村庄
马德
【在这样的日子，决定用较长的篇幅，怀念父亲。】
总有一些东西，终究是要在风中逝去的。
比如炊烟，比如村庄上空的鸟声，比如父亲，像一朵柳絮，在村庄的枝头上悄然逝去的父亲。
父亲说，我怕黑，我怕停电。父亲是怕无边的黑暗把他给吞噬了，怕在暗夜之中被死神牵住他的衣角，他怕寂寞，他怕冷，因为他怕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去。
尽管此刻我守在他的身边。旁边，还有我的姐姐和我的母亲。现在，我们还是完整的一家人。但这种完整已经是非常脆弱了。父亲说，我是有儿有女的命。父亲说过，人之将死的时候，如果能有儿女守在身边，就叫有儿有女的命。父亲一天到晚重复着这句话，很幸福地重复着。姐姐就不断地用衣角擦泪。
父亲是在我上高三的那一年春天得了病的。有一天，我正在县城的街上，行色匆匆地走着，迎面看到了娘家的一个舅，他正赶着车去后草地换粮，见到我，戚戚地对我说，你爹病了，正在医院住院呢。
当时我的腿就软了。
记得春节后，父亲咳嗽时就有了血丝，赶紧问了村里的医生。医生说可能是气管上的毛细血管破裂，并无大碍。父亲就很乐意地相信了，我们全家还为这种解释高兴了很长一阵子。
毕竟，父亲是全家的顶梁柱啊。
和班主任老师请了假，第二天我就匆匆往家赶。家一下变得遥远起来，一路上心扑腾个不停。一进院子，从玻璃看进去，母亲正独自一个人坐在那盘有些空旷的大炕上，身上穿着我年前扔掉了的一身旧衣服，正低着头缝补着什么。我的泪很快就有些控制不住，热热地滑过面颊。我在当院颤声地叫了一声“妈”，母亲赶紧跳下地，胡乱地趿拉着鞋子跑了出来：
“怎么跑回来了？”
“我爹病了，我就……”
“谁和你说的？”
“我四舅，昨天他去后草地换粮，就和我说了。”
“这个四小，你爹走的时候说，千万别让你知道了，怕耽误了你学习……”
“这个四小，唉……”
母亲很快就要给我做饭，我说我不想吃。母亲便从灶火塘旁边站起来，还未爬上炕，就抽泣了起来。母亲说，你爹怕是不行了，吐血吐得很厉害。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出奇得静，没有和着母亲而流泪。我问母亲：
“我爹去了医院了？”
“是。”
“和谁去的？”
“和你姐夫。”
“我姐夫不是在大同做工了么。”
“你爹一病，他就回来了。”
我由衷地感激姐夫，这个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男人。
第二天，我就又上学去了。母亲问我缺钱不，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尽管我的兜里连坐车到县城的钱都没有了，但我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家庭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我一下子懂得了该怎么做。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母亲把我送出很远。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冷，看着母亲在风中憔悴的身影，我坚毅地向八里外的车站走去，我不敢回头，真的不敢，我想给母亲以坚定的背影，好让她从我的背影中汲取一些力量。
上车后，我没有选择逃票，也没有选择去央求谁，用剩余的钱买了一张足够远的车票。下车后，天就快擦黑了，离县城还有二十里的路程，我低着头，义无返顾地往前走着，脑海中浮现着的都是父亲和母亲的身影，以及对于将来的猜想。到了学校后，晚自习下了，我钻进宿舍的被窝里，一边暖着快要冻僵的身子，一边大滴大滴地淌泪，然后任它无声地洇湿被子。
父亲从医院回来后，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仍是咳血。除了每天输液，他便努力挣扎着活下来。早上，起得很早，捂着口罩到村西边的树林里去锻炼。据母亲说，这是医生建议给他的，他于是就极认真地做。及至后来父亲去世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要去村西边的林子里，去感受父亲当时的心境。在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的凌晨，在头顶几颗清冷的星星映照下，父亲一边锻炼，一边在想些什么呢。父亲的身影在这样空旷的野地里，陪伴他左右的，除了一样清冷的风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白天，父亲坚持着给外出劳作的母亲做饭。虽然母亲一再反对他这样，但他不听。做饭要花去父亲好多力气，于是他每做一会儿饭，就去院子里蹲着晒晒太阳，算是养精蓄锐。
八月份，我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父亲陡然精神了许多，腿上也有了劲，敢于在村部大队门口人多的地方站着了。人们问，你们家的小子考上了。父亲就点点头，或者嗓门不大地应一声。然后村人问一些详细的情况，他就极谦逊地解释，感觉得出来，父亲的谦逊中所包含的高兴。
但是，将近两千元钱的学费，无疑为家徒四壁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父亲把我打发出去，和亲戚去借，但还是凑不够，母亲愁得唉声叹气，父亲就骂母亲，小子都考上了，还怕什么。于是，一天晚上，父亲就去大队长家，我和母亲都捏着一把汗。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千元钱。母亲赶紧把这一千元钱藏在米柜里，混在米当中，一家人如释重负。父亲说，大队长还挺好说话，不赖。父亲那一夜喘得很厉害，母亲问父亲咋了，父亲说没事。
为了表示答谢，在我大学报到前的某一天晚上，家里准备了几个菜，还格外从供销社拿了一个鱼罐头和一个梨罐头，至少那一桌饭菜是我以前的二十个年头所未曾见到的。村大队长来了，村会计五大爷来了，顶头的邻居三姑夫来了。那一夜，三姑夫为我们向大队长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大队长只是嘿嘿地笑。
那一夜剩下的饭菜，我和母亲都没舍得吃，给父亲留了下来，当营养补了。
谁知道父亲在我上学之后，身体竟出奇地好。母亲都认为他快康复了，就开始让他干一些较轻的活。有一次，父亲赶着车，突然看见道旁林子里有一棵枯死的小树，他想把它掰断，好弄回家当柴禾烧。就是那一次，父亲的病突然加重了。
我从学校回来了，姐姐带着外甥也回来了，守在炕上。父亲病得特别厉害，痛苦地呻吟着，但父亲就那样咬牙忍着。记得父亲有一次清醒过来，说，小子啊，其实爹这病好治，可……就是没钱啊。父亲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我说，没事，你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说话那一刻，我的脸早已扭到一边，泪流成河。
父亲终于不治，在十一月的一个晚上走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正好停了电。惧怕黑暗的父亲醒来后，看着屋里亮起了煤油灯，就问我电呢？我说停了，父亲就含混地唉了一声。
之后，父亲就走了。从此，家就不再完整。
由于我还在上学，怕母亲一个人孤单，于是我们决定让母亲先跟着姐姐在一起，死去的已经消逝了，不能再让活着的受罪。
这样，老家的房就没人再住了。再后来，这座父亲病倒的那年盖起的砖包土坯房，开始漏雨。老家亲戚来信建议我把它卖掉，在征求了母亲的同意后，我便从千里之外赶回家乡，以七千多元的价格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
卖完房之后，我爬在父亲的坟前长哭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得到了他的谅解，又是不是亵渎了他的一生，我从嚎啕大哭到低声的呜咽，坟里的父亲没有回应；我的双手紧紧抓着父亲坟上的土，他还是没有回应。
父亲，在那个初秋的上午，当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村庄的时候，父亲，村庄的风里就只剩下你孤单的一个人了。父亲，你的儿子远走异乡，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村庄，离开了你二十年的呵护，踉踉跄跄地走了。
于是村庄中的土坡上，就只剩下了你，我孤单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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