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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努达的诗歌

 真友书屋 2016-04-10

抒情精神[1](1932)


一位诗人的氛围是他自己创造的,这种氛围以可见、不可见的方式环绕他。依着他的形象,行为、东西和人聚集在他身边。我们来看看……首先成形的是那团迷雾,然后模糊地溶解散开,描摹着,像在一个永恒的梦里,一个身影,几件物品,几面墙……微蓝的光线从某个角度照亮房间:房间有限而私密。玻璃后面,银色细窄丝带的装点下,多那泰罗[2]的大卫像露出匀称健美、栩栩如生的铜色。桌上,一尊西比拉[3]旁边,放着几本书:《判断力批判》[4]、忒奧克里托斯[5]、《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洛特雷阿蒙和《智慧书》。窗外隐约可见几颗缥缈的星,暗沉世界上空,某道昏黄光线,仿佛置身一个故事,微弱地透露突起的房顶屋顶。远方听不清的地方,城市的喧嚣断断续续地升腾。长沙发上有一个男人。只有他高高的额头朝着光的方向涌动,深邃的眼睛:身体,可以想见高挑灵活,被阴影裹起,昏暗的房间几乎看不见他手中那本白色的书。他的姿势让人想起西贡萨的贵族[6]。他一动不动:沉睡或做梦。也许这就是一位诗人的形象?

什么是抒情精神?人们说,诗人是做梦的人。也许是这样……无论如何,做梦的人追随的不是梦境,而是现实。现实,无论其他人试图借这个名词怎样引导我们,它都不一定是这些人为了自身平静创造出来的模糊显影,虽然它杂乱的多样被日常的接受中和,的确让诗人的双眼感到时而新鲜时而疲倦。不过为此不该凝神关注,而是让注意力不羁地飘浮在形式与色彩上方。多么狂醉!然而,这样的状态却无法无限延长。总是以某种形式凌驾于所有其他之上告终。如果不是人类的形式还好……因为爱情强大地吸走一切,并在它神圣的闲暇耗尽诗人全部的力量。也许这些力量都用错了地方?谁知道!这一点上,也许做错更值得,尽管,如同一种悔恨,词语诉诸记忆,路德维希二世[7]为自己写下:“别再吻了,先生,别再吻了:记住”。只有在爱情休假的时候,抒情力量才会用来向诗歌伸出诗句可怜的结。这个意义上说来,诗人只在无法为自己的欲望找到其他更真实的形式时才去写诗。因此一首诗几乎总是一个魅影,怏怏拖着脚步寻找自己的现实。这个现实永远隐藏深处,我们只能偶尔遇见,与它相比,任何梦境都不算什么。在这个现实里,诗歌和真理是同一件事。也许,令人幸福的是,罕见与短暂是它最高尚的特质:其实,它毫无安定。那么,总还余有时间任它坠进无边的谎言,那个谎言是人类唯一的遗产,唯一绝对只属于人类的东西。

让我们回到我们的诗人。其他人恶意揣测他,假装“理解他”,或者,更坏的是,论断他:愚蠢的亵渎……他冰雪在外火焰于内。谁触碰到他都会结冰,他却暗自燃烧。他不懂爱却总在爱……不懂生活却还活着。哪里都没有他的位置。他总是渴望一个不一样的地方。他是那个“局外人”。他寻找现实;也就是说,真理与诗歌。它们在哪里?也许他自己是真理,自己是诗歌。那么他的诗学意图是这场寻觅谜团一般独一无二的映像,有时绝望,有时无心,由他自己的生命构建。多失败!“我们都自欺,只是每个人方式各异。”——临终前贝多芬如是说。

躺在高处的房间,面对冷冽明净的繁星,诗人正呼召自己的形象(远方,钻石之光,静默)。他守护欲望、快乐、人类的悲伤,身体充满放纵的享受。他落下阴影的甜蜜双眼里跳动着一个宇宙,在那里,真理和诗歌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某时可见,始终能预感,他的现实,完全属于他,绝对不可沟通。于是他活在其中,那两种推动他生命的孪生力量也为此而生……但是,静默。我们必须让眼睛远离如此寒冷的气候。迷雾重回混沌,在这个男人和他周遭的氛围上方重新变得浓稠。静默。


荷尔德林,页边记[8](1935)

荷尔德林生活的时代向我们展现了一个英勇的世界,那个世界被深刻的历史震荡撼动,年轻生命的光彩从中犁过留下沟壑;那个时代在正午到来以前戛然而止,如同神话人物的命运。而荷尔德林的命运,暗沉地谜团般流逝,与激起他身体的火焰致命相对。

自然美丽的多样和人类可怖的粗俗总是让人惊异。尽管如此,自然却似乎始终要求自己永恒无意识的优雅里存在一个美而不同的生灵。于是有了异教神话里隐匿的永恒,如此完美地用象征符号回应了大地心照不宣的欲望,这些符号神圣又凡俗。爱情,诗歌,力量,美,所有这些推动世界的遥远冲动,哪怕人类每天向它们投掷无尽的丑陋意图扭曲或毁灭,它们也不是简单的词语;那种信仰懂得用理想造物外化地象征它们,对这些造物的回忆至今依旧能让人类的想象颤抖。

每个世纪似乎都有人保守着对那些消失的神明苍白的怀恋,那些白色无实体的生灵,推动他们的欲望离大地不远,他们却被赋予不朽的生命。这些人是今已陷落的异教力量无法抹去的鲜活回声,仿佛当初那个和睦的神性篝火还有一星火花在里面燃烧;回声已无力量,但也不会完全消失。同样戏剧性的天资还用来(哪怕微弱地)参与一场坠落的神圣,加入一个被遗忘的异教团,把凡俗的生灵变成失落的半神,混进熙攘的人群。弗雷德里希·荷尔德林就是这样。

不要因此就以为荷尔德林是光照派[9]成员。比起布莱克,他的玄学抒情和济慈更为相近,当然有时候他的作品片段意义如此暗沉,距离布莱克的预言歌谣已经不远。不过这些诗歌,一如他在漫长的精神错乱岁月里写下的其他作品,里面永远存在一股源自异教主义的推力,动听而光亮。阅读他的许多作品,尤其吸引我们的是那种光彩四射的智慧,在逼近的神秘阴影里开辟道路。他自己的年轻敬慕者——比如席勒——也为我们确认了他的精神与抒情神秘主义先知精神的分道扬镳。

也许这些文字里潜藏的对异教主义的辩护会让西班牙读者觉得陌生怪异;想想我们的诗歌吧,法国诗歌也是一样,可能除了安德烈·舍尼埃[10],对我们而言希腊神话只是一种修辞资源;始终不曾把它视为现代世界里已经遗失的一种生命的轴心,对他们而言,大地的秘密力量是唯一的现实,远离社会要求的其他传统;这些规则在其他诗人那里延续,变得高尚,但是像荷尔德林这样的诗人只有否定自己,只有消失,才能认出自己。

在他最后的退隐地图宾根,荷尔德林写下的诗作都署名斯卡达内利,如果有人对他叫出荷尔德林的名字,他就会怒火中烧。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种怒火解读为他渴望在屈辱悲伤的衰老里救回曾经那个缥缈美丽的少年?青年时代,地位所迫,荷尔德林几次尝试融入前文提及的社会规则;安逸的家人中间,他在学校和家庭里屈从的受苦一定是恐怖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迷失于生活;好像有人某天曾经发现他神情恍惚地站在巴黎一个公园的神话雕像前。经历了游荡错乱的黑暗时期,他已年老,人们走进他的房间,在钢琴和手稿中间,还有很多散页可以从中重拾他的时日,像是某个匿名生灵无用的记忆,对古老的家庭私人导师深刻的敬意。也许一种迷惑的恐惧让他动容,半神的恐惧,他懂得屈辱,心存恐惧,以至提前用外在的屈服抵御可能降临的屈辱。

但是,有两个英雄滋养了他被忽视的生命:许珀里翁[11]和恩培多克勒[12];一个是年轻的英雄,一个是从两个等同的斜面上方看世界的英雄[13]。落败的英雄,的确如此,一如他们的创造者;但是死亡把这种失败变成胜利。谁能忽视人类所能献出的最高尚最好的东西都是由孤立、不理旁人的天才实现的?一股魔性的力量用火焰毁灭了荷尔德林,同时火焰又拯救了他。如今我们能隐约看见这戏剧性的人影写下的不朽抒情之作,德国诗歌中与众不同的美,他在时间空间上都是歌德的同代人;在世界诗歌中也是与众不同的美,与他比肩而立的是一些古希腊、拉丁语、英国和东方诗人。无论如何,这还是幸福的,不是吗?济慈的一行诗写道:“美是永恒的喜悦”。


注释:

[1] 写于1932年1月17日,西班牙马德里。发表于1932年1月21日的《马德里先驱报》。

[2] 15世纪意大利雕塑家,铜像《大卫》是他的早期作品。

[3] 传说中古希腊的女预言师。

[4] 康德的哲学著作。

[5] 古希腊诗人,田园诗创始人。

[6] 指的是西班牙西贡萨大教堂里的贵族墓,墓穴上雕刻着一个侧卧读书的男子,是西班牙晚期哥特式雕塑的代表。

[7] 1864年至1886年在位的巴伐利亚国王,热爱诗歌、大自然、歌剧,在民间被称为“童话国王”。

[8] 写于1935年10月,作为他翻译的荷尔德林诗歌的前言。

[9] 光照派是启蒙运动时期的一个巴伐利亚秘密组织,拉丁语字面意思是“受过特别启示的人”。

[10] 安德烈·舍尼埃(André Chénier,1762-1794),法国诗人,受母亲影响对古希腊之美非常敏感,毕生创作理想是为人类以理性取得的一切成就赋予美的形式,把现代科学内容和古希腊的形式美结合起来。

[11] 十二提坦之一,本意为“穿越高空者”。

[12] 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哲学家。

[13] 指恩培多克勒认为世界建立在“爱”与“冲突”(“斗争”)之上,“爱”使所有元素聚合,“冲突”使所有元素分裂。


以上两篇文章均选自《现实与欲望:塞尔努达流亡前诗全集1924-1938》(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路易斯·塞尔努达/著,汪天艾/译)附录中的早期文选部分,译者授权海螺转载。


本期编辑   陈彦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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