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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有天他也来到这里,埋在弟弟的坟旁

 残云伴鹤归 2016-04-12


摘要ID:ipress  

不知那次背手站在弟弟坟前,他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有天自己会来到这里,和弟弟一起听着河水响,不出声。




我们走下鸡公峡口有些偏陡的河坡,柯尊贵引路,拿手擗开近于封严的藤蔓。阳光从身后照来,我们的影子落在脚前的小草和野花上。

河面有细微的水汽蒸腾,刚出峡口的流水仍保留湍急。走完这截急坡,有一片较平缓的台地,弟弟柯老幺的坟葬在台子上,面朝河流。

半年时间,爬上坟头的藤蔓刚刚封严,像是少年有些稀疏的头发。坟头有点小,方方正正的,有点现出棺材的形状,是村里出面安葬落土的。我们在坟前站着,望一望。

不知什么时候,柯尊贵的手背了起来。他站在墓门正前方,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不出声。阳光落在他窄削的肩头,人显得很瘦,我想到他不知是否和柯老幺一样有尘肺病。

在下游公路里边的土屋里,他说自己没去查过。这是这一带仅余的土屋,烟熏火燎下门脸都黑了。柯老幺生前睡的床,在柯尊贵的对面摆放着,占满了整间狭小的屋子。

兄弟俩父母死得早,两人出门打工。山上的老房子倒还没塌,爬不上去了,一般过年回来待在广佛。得病之后,从矿上回来没房子住,租了这间亲戚的灶屋。

在矿上的时候,柯老幺找了一个云南媳妇。查出尘肺,在矿上干不了活,去云南那边养了一段,人家就跟他离了,只好回来。柯尊贵不久也从矿上回来了。

开始弟弟还吃药,是马鞍寨卫生室万金银那里拣的一包中药西药,到了后来吃到没希望了,弟弟请人一大包提出去,连同X光片都倒进河坝了。人一天天看着折耗下去,折成一把刺,抱起来能刺到人。

到了最后十多天,柯老幺倒床不起了。“他心里发烧,随时要喝水”,一夜要喝掉一大电壶水。有个堂姐过来,喂了他几天饭。

最后一天,柯老幺已经说不了话。队上有另一个尘肺病人过世,柯尊贵去送葬,堂姐在屋里照顾。回来看弟弟在喘气,也没放在心上,吃过中饭在门前洗碗,刚洗一会儿堂姐在门上喊,柯尊贵回来一看,弟弟喉咙呼噜呼噜响,出不赢气,过了几分钟,有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过世了。还算是掉气时有人在边上。

弟弟用过的被褥还堆在床上,床顶的木杆上挂着一簇花花绿绿的衣物,不像是兄弟两人穿的,却给这屋里添了些颜色。弟弟的遗物只有一口小黑皮包,放在堆杂物的里屋。屋里除了一架旧自行车,还有一副破沙发,两只竹篮子,和一台不知哪个年月用过的缝纫机,大约是山上老屋里带下来的旧物。这是兄弟俩的全部财产了。

黑皮包里有一部手机,屏幕已经摔坏了,黑乎乎的屏幕上落了灰尘,又被人的指头揩掉一部分,像一个特别的图案。另外是一个户口本,上面写着柯老幺的本名柯尊玉,生于1971年8月,未婚,小学文化。身高、血型、职业都是空白,上面盖着派出所的条章,柯尊贵说,还没有去办户口注销。

和户口本叠在一摞的还有一张照片,弟弟抱着一个小女孩,在黄帝陵前合影。我问这是他的小孩吗,柯尊贵说是侄女,就是自己的孩子,两岁大时照的。女儿现在白果坪上小学。床头花花绿绿的衣服,看来是妻女留下的,妻子出门打工了。

照片上的柯尊玉眉清目秀,穿着一件迷彩服,头顶写着“黄帝陵正门”几个大字,背景张灯结彩。

弟弟坟头没有清明吊和金箔之类,细小的蔓叶吐出菟丝,随风微微颤动。自从来到这里,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听见坡下河水的滔滔声。

对面山上电站的输水渠,多余的水溢出排洪口倾泻下来,白花花一绺绺搭在山坡上,像一副绷带。





第二年回家,听说柯尊贵死了。

他是在鸡公峡口小学里过的世。小学已经撤并多年,以前在马路上看到上操游戏的小孩子,像是地头开的蒲公英,现在是空荡荡长草的院坝。教室和宿舍卖给几户人家,其中谢家是柯尊贵的房东。

我打电话给谢家老婆子,她也不清楚过世情形。“我在广佛街上女儿家住到,听说他死了才回去,欠的房租都没得人结。”

柯老幺死后的年底,亲戚要修新房子,收回了兄弟二人的租屋。柯尊贵无处落脚,只好找到谢家老婆婆,她家在学校路边修了两间石棉瓦平房,打算做灶屋的,因为丈夫过世没用成,按一个月50块租给了柯尊贵。从学校能望见柯老幺睡的地方,只隔着一个河弯。

柯尊贵在石棉屋里打豆腐,沿路叫卖。大半年之后,他也打不动豆腐了,就窝在平房里,房租就一直欠下来,老婆子去催,他也不说交,也不说走。

柯尊贵死的时候没人看见。他平时不出门,也没人注意。过一两天有人走路下来,大热天里在马路上闻到臭,旁人才晓得。安葬的事作了难,村里找到堂姐家的侄儿承头,埋了人之后,侄儿落得了柯尊贵打豆腐留下的一套锅碗,还有那辆骑着卖豆腐的破山地车,或许还有那台老屋里留下的缝纫机。

谢老婆子赶回来,什么都不剩了,除了欠的房租,还有赊的她一百五十块黄豆钱,无处去要。

我说你不能找他媳妇么,老婆子说早都不要他了,自从发现他得尘肺,媳妇就出门了,名义是打工,再也没回来过。这回人死了都不知找哪方联系。

我想到那次问柯尊贵,他说自己没有去查过,实际上是检查出来了病才回来。他在白果坪上学的女儿,不知由谁抚养。

谢老婆子诉起苦来。她的老头子长年在内蒙古铁矿上打工,有一年过年看场,大雪天在森林里迷路,血管冻坏了,浑身痒不过,在小学的屋里上吊了。旁边两家先后搬下广佛镇,小学里没人了,老头子上吊死后,她一个人不敢住,只好在广佛街上租房子,沿街卖小菜,挣不到几个钱,又遇上这种事。

柯尊贵的坟也埋在鸡公峡口河坡上,就在弟弟的坟旁边。坟头也许覆上了稀薄的藤蔓。

不知那次背手站在弟弟坟前,他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有天自己会来到这里,和弟弟一起听着河水响,不出声。



(本文原标题:《在弟弟坟前》)



作者: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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