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跟父亲没有多少感情。不能怨我,只能怨彼时的局势。有那么几年,我们一家,好好地在山东德州住着。父亲是一家司法机构的干部。单位忽然来了个“干部家属回乡参加农业生产”的小运动,一贯积极的父亲,二话没说,当即贴出决心书,说要响应号召,将家属送回老家。虽然他的同事也都表态,但只是将家属送回乡下家中,避过风头又回来了。父亲则是买了车票,将母亲和我,还有在德州出生的三弟全都送回了山西老家。 于是我们成了农村户口,而父亲往后三十年,独自一人在两千里之外的德州。每年只有十几天的探亲假。常是年根上回来,一过十五又走了。要见,得等到下一年。一个不多见面的父亲,感情上总是隔了一层。 小时候,记忆最深的,是跟母亲去姥姥家。我们家在韩家场,姥姥家在南连村,相距五里地,不能叫远。夏天和秋天,走这条路,两边都是庄稼地,该绿的时候绿茸茸的,该黄的时候黄澄澄的,不用害怕,也没有什么景致可供观赏。 春天跟冬天,可就不同了。过了城南的汽车路,拐到朝南的大车路上,四周是旷野,春天是轻轻的春风,冬天是嗖嗖的北风,地里有的只会是枯枝败叶,再有什么活物,那就是四处觅食的寒雀了。 记忆里,最爱看的,不是左侧的村舍,而是右侧的坟地。那坟地现在已记不清有多少个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北连村和中连村中间的那个。坟地里,大大小小的坟头,错落有致,稍大点的坟前,必有碑楼。我们老家,碑楼是很讲究的,青砖做上去,顶部有兽脊,下面有基座,中间嵌着镌字的石碑。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敬畏的,是园子里的柏树,也就几十棵,只是那个姿态,那个颜色,让人不敢近前。姿态,一律的如苍龙偃卧,又要倏忽腾起的样子。颜色,一律的苍绿到了近似乌黑的样子。 坟地上的草,一蓬一蓬的,难说里面藏着什么野物。有次走过,哥哥一眼就看到一只狐狸,一颠一颠地过去了。“快看!”哥哥指着。我怎么使劲睁了眼,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我相信肯定是有的。“尾巴是白的,成了精啦。”哥哥说得更仔细了。 此后去姥姥家,每当路过那片坟地,我都会眯了眼张望,巴望能看到白了尾巴的狐狸。后来的结果,不说也知道,肯定没有看到。但我觉得,只要每次都留心,总有一次会看到。然而,我还是一次也没有看到。 因为没过几年,平田整地运动一拨又一拨,先是零散的坟头平了,接下来是这些祖祖辈辈谁也不敢动的坟地也平了。 我是学历史的,虽说从事了写作,平日仍留心史学上的文章。某年曾看到一篇研究陵寝文化的文章,说古代帝王陵寝的树木为何都永久性的保存下来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历代无分朝野,对前朝的陵寝,都有一种敬畏之心。古人敬畏的,不光是帝王的陵寝,就是大户人家的陵园,寻常人家的坟地,也让人格外的敬重。在我们老家,盗伐树木的事,时有所闻,然而,在过去的年代,极少听说谁家陵园的柏树被盗伐了。 只有盗贼与圣贤,都遵守的道德,才是真正的道德。圣贤敢破坏的,怎么能责怪盗贼? 绿,是大自然的原色,文思由此萌动,哲思由此迸发。在我此生,随母亲去姥姥家路上,大路右侧那一丛丛的绿,是永远不会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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