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古稀的阿巴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衰老更羸弱。当我们习惯津津乐道于指挥的职业对长寿的益处时,不得不说在阿巴多的音乐会上,更多的感受是心痛,是不忍,是在面对一个圣徒的受难。
2000年以后,我开始期盼阿巴多的每一场音乐会,却同时去下意识地回避这样的机会。我不能忍受代表曾经“青春一代”的热血指挥终于以老态龙钟或者说风烛残年的样貌示人,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快了!一场重病摧毁了他!因为他是圣徒,所以他奇迹般地“复活”!对于有“神迹”附体的人来说,他的继续存在自有其非凡的意义,而我们这些热爱音乐的人,便获得“重听”马勒“复活”交响曲的机遇。
阿巴多是和瑞士的琉森音乐节一起“复活”的,经他重新组建的琉森节日乐团以同样由他缔造的马勒室内乐团(与“古斯塔夫·马勒青年乐团”不是一回事)为班底,再不无奢华地混搭青年独奏才俊和顶级室内乐组合,从而使历史悠久的琉森音乐节以“青春的光芒”重新普照天下,一跃而为全球水准最高、魅力最强的夏季音乐节。阿巴多及其追随者毫无疑问是名副其实的“青春派”,他们诠释的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舒曼、勃拉姆斯、瓦格纳和马勒都非常本真自然地突出了青春年少的兰心蕙质,是音乐演奏史上独一无二的亮丽风景。
阿巴多是我们时代的“马勒之友”,他指挥琉森节日乐团的马勒音乐会一定是每年琉森音乐节最令人期待的风景,虽然已经出版过好多张DVD可以暂饱眼福兼耳福,但迄今为止唯一的唱片录音正是“复活”交响曲。与阿巴多在DG的第二个4D录音的“复活”相比,这个由青年人完成的演绎成熟稳健,甚至显得理性十足,情感淡雅。关于死亡与再生的参悟无疑从宗教的范畴上升至哲学的境界,呈现出“另类青春”的沉静与怡然。联想到2004年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上演的马勒第六“悲剧”交响曲,许多处理方法也许更趋于老派风格,音响层次绵厚古朴,色彩变化极少。虽然同样在意境上追求朴素纯净,恬淡幽暗,但造成的动人效果是不知不觉、若即若离的。阿巴多毕竟内心火热,他充满青春情怀的吟咏仍是大彻大悟之后的本真,这是荣华烦嚣过后的宁静与纯粹,他把世俗的戏剧冲突刻意抽离,将故事中萎然困顿的煎熬释放得烟消云散。此刻音乐的肌体正像阿巴多的强撑病躯一般枯瘦,但表情释然,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分外动人的行板乐章不再一唱三叹,徘徊不去,而是如贴在高高蓝天上的散淡碎云,缥缈自在,渐游渐远;或者如羽毛的精灵,在不可知力量的操动下,沿着命里注定的轨迹,在空中画着骄人的美丽曲线。
在这样的马勒之前,我们有理由欢呼阿巴多的再生,更有理由相信阿巴多的“无悔青春”永在。不仅仅是马勒,还有贝多芬。他在壮年时期指挥维也纳爱乐的里程碑录音,绝不输于卡拉扬的最后一版,却在情感的丰满和真挚方面犹有过之。虽然此时阿巴多走的还是铺张和浓郁的路子,但这套录音的存在正为他十年后的柏林爱乐新版,提供了具有历史文献意义的对应。如果拿阿巴多的《英雄》与《田园》与著名的卡尔·伯姆指挥维也纳爱乐版本相比,便会清楚发现,伯姆传达的是精湛的职业精神,而阿巴多则是青春热血的全情投入,他将个人的生命与贝多芬的世界重合,他所能够呈现的情感方面的多种可能性,在维也纳爱乐娴熟技艺的信赖和保证中得到了最有价值的释放。
2000年,正是阿巴多的命运之年,他的新版贝多芬交响曲全集问世,堪称“青春惊艳”!那是受到极强烈“本真”理念影响的全新阐释,被认为具有“遗嘱”性质。然而,DG在2008年又将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2001在罗马的实况录音上市,使我们得以领略阿巴多的“贝多芬观”在一年当中的微妙变化。我能真实感觉到阿巴多对待每一次演奏的用心和他青春激情勃发的内在驱动。他的声音竟然越发纤细越发娇媚,似乎终于将贝多芬的款款深情公然彰显出来。当我不再对贝多芬交响曲所谓“最好的版本”怀有企图时,阿巴多这个罗马录音倒是可以经常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
阿巴多在琉森音乐节还把青春的激情呈现给与这个秀丽湖城难解情缘的瓦格纳,他与琉森节日乐团上演的音乐会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狂风骤雨,石破天惊!那是怎样疯狂的不眠夜!所有人的心灵被激荡,所有人的激情被引发。一个泪飞如雨的夜晚!一个“爱之死”的体验瞬间!
说到阿巴多的瓦格纳,我们不能不再次聆听他于2003年录制的一张管弦乐选集,这里最精彩也最发人深省的是《帕西法尔》“组曲”,阿巴多以超越人性的观念演释一部弃绝人性的作品,表现出来的是十足高洁的人性,它具有返璞归真般的单纯,是阿巴多“青春意象”的又一次深度聚焦。他在“神圣礼拜五”所感悟到的信仰比瓦格纳更坚定,这明显是他深度“中毒”的结果。对于日臻化境的伟大指挥家来说,《帕西法尔》正是最荣耀的结局。
琉森的奇迹 克劳迪奥·阿巴多为琉森音乐节带来的奇迹,只有亲眼目睹,方可领会其妙。一定是瓦格纳和富特文格勒的魂魄在感召,不然怎样理解已是羸病之躯的阿巴多在卸任柏林爱乐乐团音乐指导后,决定将有生之年献给琉森音乐节乐团呢?阿巴多创造的奇迹不仅仅是重铸音乐节的辉煌,也并非靠个人影响力聚拢诸如穆特、梅耶、帕胡德、卡皮松兄弟、古特曼、哈根四重奏等超级巨星坐入乐队,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阿巴多通过琉森的“实验”,让梦想变为现实,让音乐从本质踏上回归之路。
在阿巴多指挥琉森音乐节乐团的音乐会上,我们重温了杜达梅尔与委内瑞拉西蒙·波利瓦尔青年乐团缔造的沸腾激情,而这虽然在演奏水准上不可相提并论,但音乐的感人程度却是一脉相承的——阿巴多在琉森的伟业这么快就有了传人,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然而极度的欣悦更反衬感伤的莫名,阿巴多即使在他理想的音乐王国中获得大欢喜,我仍然心中隐隐作痛。当我在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喧闹与嘲讽的嘈杂中领略琉森音乐节乐团的“独奏家”们各显神通之时,当我看到纤小的王羽佳使出全身力量十指如蝴蝶翻飞在黑白键上狂舞之时,当马勒的青春告别礼被恋恋不舍的徜徉所笼罩之时,当森林中猎人的葬礼不再如童话故事般疏离之时……我所目睹的阿巴多,那如圣徒的表情,那几欲羽化登仙的飘逸身姿,那简约空灵的手势,无不令我产生惊心动魄的幻觉——这分明是一个亡灵,或者说是一尊神祇在指挥。这就像马勒梦中天堂里的景象,天使长率领一群天使完全无忧无虑地在享受音乐的欢乐,不仅马勒式的忧伤不再,“从地狱到天堂”的升华也被逍遥自在的凯旋所替代。这是只有阿巴多才可创出的马勒新境,因为作品的局限性已经使诠释者普遍感到无路可走。阿巴多用室内乐的理念来调教交响乐队,或者说他把马勒的交响乐还原为室内乐的音响效果,惊人的发现便接踵而来。对于聆听者来说,在不对照总谱的情况下,许多乐器声部第一次被听到被辨认,那是惊喜的一刻,是阿巴多琉森奇迹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不喜欢有人拿琉森音乐节乐团去与所谓世界“顶级”乐团作比,因为这是完全秉承不同理念的乐团。琉森音乐节乐团最可贵之处在于它的“非职业性”,在于乐手们不分年龄,不计名气,更不是为钱演奏。阿巴多给了他们最想要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在他们的职业生涯里几乎丧失殆尽。所谓琉森的奇迹还在于,这个世界级富豪扎堆的地方,这个全球最昂贵的音乐圣地,竟然诞生一支阵容堪称空前奢华的“反商业”乐团。这支音乐节乐团,乐手席中不乏沃尔夫拉姆·克里斯特、雅奎斯·祖恩、高利亚·巴列夏、克莱门斯·哈根、娜塔莉·古特曼、莱因霍德·弗利德里希、马齐亚斯·纳瓦罗等一干高手才俊,他们像被阿巴多按开音乐的开关,每个人都焕发出只有独奏家才有的狂热与激情。他们时刻都要被音乐的“飞毯”攫走,即便有阿巴多法力的控制,都令人产生不稳定感,这在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中营造了难得的狂欢气氛,但在马勒的第一交响曲中,则似乎呈现的是一场马勒信徒的献祭。现在我终于明白,阿巴多以马勒室内乐团为主体打造的琉森音乐节乐团,其信仰还是来自马勒,由马勒推及布鲁克纳,再至瓦格纳,这就是琉森音乐节的奥秘所在,也是琉森奇迹得以横空出世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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