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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疯人院:《第二十二条军规》

 smartguigui 2016-04-23


在海勒的笔下,二战是一场“卑鄙肮脏的战争”,战争中的军队是疯人院,战争中的军人则是疯子:麦克瓦特疯了,因为他总是超低空飞行;享格里·乔疯了,因为他多次完成了飞行任务,多次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国,又多次被命令执行更多的任务;弗卢姆疯了,因为他害怕哈尔福特杀他,只好躲进树林,过着野人式的生活;奥尔疯了,因为他看起来傻傻的,嘴里老是含着草叶;内特利疯了,因为他要求人人都结婚,而不要去嫖妓;克莱文杰疯了,因为他“热忱地信仰着许多原则”,所有人都疯了,因为他们居然愿意为疯狂的战争卖命。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疯狂成为了正常,而正常则被看作疯狂。尤索林是书中唯一的正常人,但在众人眼里,他是个疯子,因为他赤身裸体地参加阅兵,接受勋章。

故事以二战末期驻扎在意大利皮亚诺扎岛上的一支美军飞行大队为背景,表现了以尤索林为代表的美军飞行员如何在战争中成为以卡思卡特上校为代表的权力阶层升官发财的牺牲品,以及他们如何千方百计地逃避飞行、逃离战争的故事。逃避飞行、逃离战争是尤索林在战争中的唯一目的,也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主要情节。然而由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存在,无论尤索林们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权力阶层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军规规定,空军军官必须完成规定的飞行次数才能回国;同时它又规定,无论何时何地,你都得执行指挥官命令你所做的事。即使你飞满规定的次数,如果上司还要你继续飞行,你也必须执行,否则就是违抗军规。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悖论:你飞行了多少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听从上司的指挥。只有上司才有权决定你能否回国。对于下级军官来说,第二十二条军规实际上成了一纸空文。卡思卡特上校深谙此道,充分利用这一荒唐的军规为自己的升迁铺路。他把每个人需执行的任务由二十五次提到三十次、四十次、六十次,最后提高到了八十次。即使这样他仍不满足,暗暗希望将飞行任务提高到一百次、两百次,甚至六千次,可谓疯狂之极!然而这种为升迁而疯狂的举动却被包装在爱国主义的口号下,以卡思卡特上校为代表的权力阶层也俨然以祖国自居。科恩中校曾荒谬地威胁尤索林:“难道你不愿为你的祖国而战吗?……难道你不愿为卡思卡特上校和我献出你的生命吗”?卡思卡特上校更是明确表示,谁若不为他们而战,谁就是在对抗自己的祖国。然而作品表明,就是这样一个以爱国主义的名义逼迫飞行员送死的卡思卡特自己却总共飞行了两次,其中一次还是为了去那不勒斯的黑市买冰箱!
第二十二条军规

第二十二条军规更令人叫绝的是它发明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推理逻辑:一切精神失常之人都可以立即停飞,遣送回国,但前提是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而一旦提出停飞申请,那就证明你没有疯,因为你“对自身的安危表现关切,这便是大脑理性活动的过程”,于是你就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而你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就说明你疯了,你就可以停飞,而你一旦提出停飞,就你证明没有疯,就必须继续飞行,如同丹尼卡医生所言,“任何想逃避作战的人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疯子”。显然这是一个“螺旋式的诡辩”,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圈套,它“配合得相当完美,简洁精确,如同现代艺术那样优雅得体、令人惊诧”,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一只无形之手,牢牢地把美军飞行员的命运掌握手中。

然而第二十二条军规并非只对美军飞行员有效,而是对所有的人,包括平民百姓。罗马妓院的老太婆告诉尤索林,那里的姑娘都被宪兵赶到了街上,他们依据的便是第二十二条军规。根据这条军规,他们有权力做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们,而且军规规定他们没有必要出示这条军规。事实上这是一条没有白纸黑字写下的条文。


显然这条神秘莫测、荒谬疯狂、强大无比、无处不在的军规象征着一种有组织的混乱与制度化的疯狂,同时还象征着一种专横、荒谬、残暴的统治力量。这种力量的触角不仅伸进了军队,也伸进了社会的各个方面。


小说虽然表现了战争,却除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空战场面外很少描写战斗,对德军也没有任何描写,而是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美军内部的斗争上。作品试图表明,美军真正的敌人不是德军,而是他们自己的指挥官,如一心想当将军而不惜让部下送死的卡思卡特上校。尤索林指出,“敌人就是让你去送死的人,不管他站的是哪一边,自然也包括卡思卡特上校”。副驾驶多布斯则更明确地表示,卡思卡特是个谋杀犯,因为“他想要害死我们大家”。


除卡思卡特上校外,权力阶层中那些为争夺权力而相互倾轧、明争暗斗的将军们也互视对方为敌人。佩克姆将军毫不掩饰地说:“德里德尔是我们这边的,但德里德尔是我们的敌人”。对他们而言,战争的胜负、军人的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机会升迁。

虽说作品表现的是战争,但其寓意远不止此。战争成为当代工业化社会的复杂比喻。在这个比喻中,和平与战争的传统区分已变得模糊不清,战争越来越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其目的便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全球军事工业集团的商业利润。最为荒诞的是美军飞行大队的食堂管理员米洛·曼德邦德(英文“Minderbinder”,意为“禁锢头脑者”)。作品四十一个章节中共有三个章节是关于米洛的:一、米洛市长(二十二章);二、米洛(二十四章);三、勇敢的米洛(三十五章)。米洛的确算得上一个真正的人物。他以改善伙食为诱饵,在德里德将军的支持下,从各处调来了驱逐机、轰炸机、运输机。他庞大的空中商船队充斥着整个天空,每天穿梭于世界各地,大搞投机买卖,和除了俄国以外的所有国家做生意。他竟极富创意地和美军当局签定合同,由他负责去轰炸德军的一座公路桥,同时又和德军当局签定合同,由他负责守护该大桥。这样他可以从美军那里得到轰炸的全部成本费用外加6%的酬金,又可以从德军那里获得守护大桥的费用:每击落一架美军飞机,就由德方支付给他一千美金。米洛“天才”地指出,“这些交易的圆满成功标志着私有企业的重大胜利,因为两国的军队都是社会化的团体。

为了使这个安排对双方公平。他让飞机潜入德军阵地进行偷袭,而不会惊动德军的高射炮火;另一方面,他又悄悄地警告德军的高射炮手,等美军飞机一进入他们的炮火射程,便准确地向美军飞机开火。结果一架刚飞到大桥上空的美军飞机就被击落,飞行员也丧了命。对于尤索林的指责,米洛冠冕堂皇地表示自己并不是凶手,因为他“那天根本没有在场”,而且他并没有发动这场战争,而只是“尽量以做买卖的方式来对待它”。他声称德国人并不是美国人的敌人,尽管他们是在打仗,尽管“也许是他们挑起了战争,”尽管“也许他们的确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但他们是好商人,“他们是辛迪加联合体里声誉很好的成员,”因为“他们付起账来比一些盟国痛快得多”,因此他必须“维护同德国人签订的合同的严肃性”。


米洛象征着美国的商业精神。对米洛为代表的重商主义者而言,商业、利润、金钱就是最高道德。只要是赚钱的买卖,他都毫不犹豫去干,哪怕是雇佣德国战斗机去轰炸美军基地。他不仅可以为所欲为地调动战机服务于自己的商业活动,甚至可以因为某个战斗机大队指挥官不肯合作就指使上级将他调到所罗门群岛去挖坟墓。他的口号是:“凡对M&M公司有利的就是对国家有利的。”

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就是上帝,而米洛是这一上帝的代言人。他因为创造了巨额利润而受到美国人和世界各国人的崇拜,每到一处便如教皇降临,受到百姓的夹道欢迎,并当上了许多市的市长,还成为马耳他的副总督、奥兰的代理国君、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

战争为卡思卡特提供了升迁、权力与荣耀的机会,也为代表着资本主义商业文化精髓的米洛提供了广阔的市场与绝佳的发财机会。作品表明,与卡思卡特一样,米洛也是美军的敌人。他与德军签订的守桥合同直接导致一名美军飞行员的死亡,他向卡思卡特上校推荐由内特利代他执行飞行任务最终让内特利殒命空中。与卡思卡特不同的是,前者为得到权力而让美军飞行员送死,后者则是为了获得巨额利润。

对于米洛、他的辛迪加联合体及其包括同德国人签订合同等运作方式的描写具有很大的虚构性和非真实性。但显然作者并没有试图从现实主义角度构思这些人物与细节,他也并不期待读者真的相信二战中发生过这些荒唐的事。事实上在描写米洛的过程中,海勒在不断地消解米洛作为作品人物的真实性。如作者告诉我们,米洛因生意成功而当上巴勒莫市市长,但作者又告诉我们他的办公室是一家理发店,他的副市长是一个矮胖的理发师。作者的目的只是通过漫画的手法塑造一个重商主义者形象,并通过这一形象揭示资本主义社会金钱、利益与利润的原则高于一切,赚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唯一目的和最高道德。在很大程度上,美国内战即是一场利益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虽没有这么赤裸裸,但在加入战争、开辟第二战场、战后世界格局的划分等方方面面都存在着各自政治与经济利益的考虑。美国卷入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以及二十一世纪发动的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等无不与经济利益密切关联。海勒只是用十分夸张、幽默、戏剧化的方式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利益之上、金钱至上的本质而已。



catch-22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写作方式具有相当的先锋性与超前性,也是六十年代对该书负面评论较多的原因之一。1963年,道格拉斯·戴伊在《卡罗莱纳季刊》撰文批评《第二十二条军规》混乱、低俗、伤感、老套,而且多数评论家都无法将此归类,因此往往不屑一顾。他甚至指责尤索林是个懦夫。沃德梅尔在1964年发表评论认为作品许多情节来回重复,完全没有必要,造成了作品的臃肿与累赘。最重要的是作品用荒诞表现一切,否定一切,甚至否定正义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表明作者放弃了自己的社会批评,因此《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个败笔。然而大卫·利托约翰、山弗·平克瑟等评论家看到了作品“满纸荒唐言”背后的社会批评,将海勒与贝克特、尤奥奈斯库、爱尔比等荒诞派作家放在一起比较。评论家约翰·里蒙则在把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冯尼格特的《五号屠场》和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一同归入“后现代战斗写作”。沃什认为《第二十二条军规》建立了一种讽刺体系,充分调动语言的各种要素与张力制造幽默与讽刺效果,并用一种“新斯威夫特方式”调侃了语法、逻辑和实证哲学,因此沃什认为作品的重复、离题、混乱是有意安排,与作品整体的荒诞与疯狂气氛完全一致。在《武装的美国》中,米勒用了三十八页篇幅评论《第二十二条军规》,认为作品“总结了一个传统,”集合了美国战争小说几乎所有的主题与思想。如同麦尔维尔,海勒运用军队影射美国文化;如同克莱恩,海勒塑造了一个随时面临被集权主义体系“阉割”而可逃遁的作品人物;如同德福莱斯特,他批判了那些不顾士兵死活追逐名利的军官机会主义者;如同多数主流一战小说家和部分二战小说家,他运用小说作为批判整个文化的媒介。

总之,《第二十二条军规》开创了美国战争小说的非现实主义传统。尽管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之前已有《食人者》《罗伯茨先生》(Mister Roberts, 1946)等具有相当后现代小说元素的战争叙述,但《第二十二条军规》运用黑色幽默、荒诞派及元小说等创作策略,全面颠覆了美国战争文学创作的形式与内容,开创了美国战争小说史上的先河。


节选自:《美国战争小说史论》李公昭 著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拓展阅读:

《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

《二十世纪法国先锋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文本”概念研究》

《济慈诗歌与诗论的现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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