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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语言其实并不“高雅”

 殘荷聽雨 2016-04-26

不久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我提出了重拍《红楼梦》,编剧首先要“敬畏”原著,在敬畏的基础上做艺术创新。这是一种态度,有没有建议呢?现在的古典影视剧,特别是古代经典重拍剧,特别容易滑向“高雅台词”,比如《大明宫词》,里面就有特别多的西式长句对白,美其名曰“莎士比亚式台词”。

再比如《三国演义》,里面有不少文言对话,意思自然难懂,不得不打上字幕来做解释。西化和文言台词,从话剧,舞台剧,走向了电视剧,这个趋势,我觉得最好不要侵袭到新版《红楼梦》电视剧,《红楼梦》既不需要《大明宫词》那样的莎士比亚对话,也不需要《三国演义》里的文言对话字幕,这是为什么呢?



《红楼梦》的口语比文言还要优美


 《红楼梦》人物的语言,最鲜活的地方,就是口语,曹雪芹是语言大师,他在口语中渗透了极其强烈的感情,寄托了引而不发的情节设计。品鉴《红楼梦》的口语,比欣赏文言还要令人陶醉,感人至深。


  比如,第8回有一段,宝玉一个人到梨香院看望宝钗,正在和宝钗闲聊,突然,黛玉进了门,撞见了闲聊中的宝玉和宝钗。书中这样写道:


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座,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说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黛玉一见宝玉在和宝钗闲聊,便不假思索地抛出一句“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女孩子的心灵都超敏感,宝钗不会听不出黛玉的话有些异样,于是,立刻以退为进,说自己不懂黛玉的话,没想到黛玉咄咄逼人,说了一连串的“来”字,像在说绕口令一样。


        从字面来看,黛玉解释“不巧”的原因是想和宝玉岔开时间来看望,免得让宝钗过于热闹或者过于冷清,其实,我想绝大多数读者都会从这段口语中体会到黛玉的真正含义,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实际意义是早知宝玉来看宝钗,自己就不来给他们俩当“电灯泡”了,黛玉在吃醋呢!黛玉不仅吃醋,而且说道“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言外之意,分明是宝玉来看宝钗,潇湘馆“太冷落”,梨香院“太热闹”,从少女特有的小心眼,犯妒忌,到如今已经在暗暗责备宝玉“寡情”了。


        黛玉天生聪慧,文思敏捷,貌似平淡的言谈,实质上却加枪带棒,充满了智慧,真正达到了“一语双关”的境界。平淡无奇的字面含义,波澜起伏的个中深意,只有用最生动的语言才能彻底地表达出来,这个例子能体现出《红楼梦》口语的巨大魅力。





口语变高雅后的极大失误



       为什么不可以把《红楼梦》的人物对话,改成文言,使之变得高雅呢?第一是背离了原著,第二,这种“高雅文言”反而会大大削弱人物的性格和魅力,没有必要,还会弄巧成拙。在《红楼梦》的不同版本中,就有很多口语改文言的例子,非常失败。


  第11回:


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


  有一个版本是这样改的:


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一会儿,方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点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有个长短,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


  本来,半天,半日都是口语的常见用法,是夸张的,这才显着生动本色,改成了“一会儿”这样的书面用语,就弱化了很多。


  “怎么样了”,本来是口语中的含糊用语,非常含蓄。面对重病病人,用“有个长短”这样直白外露的话,太刺激患者,是不知轻重了。


  “人还活着”,这话既体现了凤姐对秦可卿的极大悲痛,又表示自己也因此而难过的不想活了。这样复杂、丰富、感人的情绪都用一个“活”字呈现了出来。“人生在世”高雅得多,却抹去了人物的真挚感情,人物形象一下子“死”了。




  再看下面这个例子:第3回: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程高本是这样改的: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儿,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我而逝,不得见一面,教我怎不伤心!”


  这段话是描写一个女人晚年丧女,白发老母亲思念女儿,“先舍我而去”,一个“舍”字,说女儿“舍”了老妈妈而去,老年人的痛苦立刻展现出来。而“先我而逝”,虽然文雅了,但是去掉了包含着血泪悲情的“舍”字,就变成简单的时间先后的叙述了。


  “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老人看到外孙女黛玉,睹人思情,有语言,有动作,有情感。而“教我怎不伤心”,则是简单的抒情而已。


由上可见,《红楼梦》中的人物对话,所体现出来的感情、动作、情节,是非常丰富的,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口语,比文言更加生动,更加优美,更加流韵绵长。“高雅”不是唯一的标准, “美丽”比“高雅”更重要,传统中文是美丽的,即使是民间俗语,市井语言,用得好,用得美,依然是妙趣横生,款款动人,几千年来,有美丽的中文,却没有“高雅的中文”。尊重传统中文,重新审视她的美丽,才是我们今天的当务之急。



一梦在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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