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大闹天宫
李天王得了旨意,即传法令,着众天兵扎了营寨,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天罗地网,先差九曜恶星出战。九曜即提兵径至洞外,厉声高叫道:“吾奉玉帝差来擒汝,火速归降。若道半个字儿不允,将你此洞踏为泥尘,汝等一概遭诛!”那小妖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到了!外面有九个凶神,口称上界差来的天神,收降大圣。”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大圣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人间是与非!”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今有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计较,古云‘欺人不可欺尽’,如何上门来欺我?”即掣开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丢开架手,打将出来。
[那九曜星立住阵势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你犯了十恶之罪,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桃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你罪上加罪,岂不知之?”大圣笑道:“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帅众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这些生灵纳命。不然,就踏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圣大怒道:“量你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请吃老孙一棒!”这九曜星一齐踊跃。那美猴王不惧分毫,轮起金箍棒,左遮右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
九曜星君各斗数合,人人败走。急入中军帐下,对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骁勇!我等战他不过,败阵来了。”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调出独角鬼王、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健将,就于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那壁廊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甲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捍刀飞云掣电,楮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明铲,]密树排陈。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战天神。杀得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却说天兵天将辰时布阵,混战日西。七十二洞妖怪,尽被众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将。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里。这大圣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勾多时。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铁棒,打退了那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大圣得胜,收了毫毛,急转身回洞。又见四健将在铁板桥头相迎,道:“今早众将与天王交战,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鬼王,尽被众神捉了。我等逃生,在此迎接。”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何须烦恼?我等且紧紧防守,饱食一餐,安心睡觉,养养精神。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拿这些天将,与众报仇。”四将与众猴将椰酒吃了几碗,安心睡觉不题。
那四大天王收兵罢战,众各报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狮象的,有拿住狼虫的,有拿住狐貉的,有拿住禽兽的,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当时赏劳了有功之将,吩咐了天罗地网之兵,提铃喝号,围困了花果山,专待明早大战。各人得令,一处处谨守。
且不言天神围绕,大圣安歇。话说南海普陀落伽山观音菩萨,王母请赴蟠桃佳会,与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宝阁瑶池。见那席面残乱,虽有几个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里讲论,备言其事。菩萨道:“既无盛会,汝等可跟贫僧去见玉帝。”众仙怡然随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师、赤脚大仙等众迎着菩萨。菩萨道:“吾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天师丘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
菩萨引众参见玉帝,各相坐下。便问:“蟠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欢欢喜喜,今年被妖猴作乱,朕心为此烦恼,故调十万天兵,天罗地网,遣他下界收伏妖猴,不知胜负如何。”菩萨闻言,即命惠岸:“速下天宫,前到花果山,打探军情。若遇相敌,汝可助其战也。”
惠岸就依娘娘法旨,按下云端,只见天罗地网,重重密布。惠岸大喝一声:“吾奉观音娘娘法旨,特来打探军情。”天兵得知,传报天王,天王发下令旗,教开天罗地网,放他进来。惠岸进见,拜父李天王,曰:“男随观音菩萨赴蟠桃会,菩萨见瑶池寂寞,引众仙去见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不知胜负如何,不见回报。菩萨命男到此打听虚实。”说还未了,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搦战。”有木叉在傍启曰:“男蒙菩萨吩咐,着男助战。今不才愿往。”天王道:“你随观音修这几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即令木叉与大圣厮战。大圣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见我则甚?”木叉道:“我蒙师父差来,见你这般猖獗,差我来擒你!”大圣道:“你休得要走!吃老孙这一棒!”木叉全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立那半山中,辕门外,这场好斗:
棍虽对棍铁各异,兵纵交兵人不同。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个是观音徒弟正元龙。[浑铁棍乃千锤打,六丁六甲运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镇海神珍法力洪。]两个相逢真对手,往来解数实无穷。[这个的阴手棍万千凶,绕腰贯索疾如风;那个的夹枪棒不放空,左遮右挡怎相容?]那阵上旌旗闪闪,这阵上鼍鼓冬冬。万员天将团团绕,一洞妖猴簇簇丛。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杀气射天宫。昨朝混战还犹可,今日争持更又凶。堪羡猴王真本事,木叉复败又逃生。
惠岸与大圣大战五六十合,惠岸抵敌不住,败阵走回。大圣也收了猴兵,安札在洞门之外。木叉径入辕门,对四天王与父李托塔曰:“好大圣!好大圣!着实神通广大!孩儿战不过,战败而来也!”李天王见了心惊,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启奏玉帝。
呈上表章,玉帝拆开,见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这个猴精,能有多大手段,众天王又来求助,却将那路神兵助之?”言犹未毕,观音菩萨合掌启奏道:“贫僧举一神,可擒这妖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菩萨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现居灌州灌江口。他昔日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赍调。
那鬼王领了旨,即驾祥云,径至灌江口。不消半个时辰,直至真君之庙。把门的鬼判传报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与众兄弟,出门迎接旨意,焚香开读。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搅乱蟠桃大会,见着十万天兵,天罗地网,围山收伏,未曾得胜。[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升重赏。”
真君大喜道:“天使请回,吾当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提。
却说小圣二郎即唤梅山六兄弟——乃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甲、直健二将军——聚集殿前道:“适才玉帝调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来。”众兄弟俱忻然愿往。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踏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花果山。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不能前进。因叫道:“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快开营门。”一时,各神层层传入。四大天王就同李天王同出辕门迎接。相见毕,问及胜败之事,天王将上项备陈一遍。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必须妖猴赌赛。列公将天罗地网重重密布,[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只请托塔天王与我使个照妖镜,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走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白。”
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直到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排作个蟠龙阵势;中军里,有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泼妖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那小猴见了真君,急报猴王。大圣即掣金箍棒,身穿黄金甲,足登步云履,按一按紫金冠,腾出营门,睁睛观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真生打扮: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
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
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椶罗双凤凰。
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大圣见了,笑嘻嘻的将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何方小将,辄敢大胆到此挑战?”真君喝道:“你这厮有眼无珠,认不得我么!我乃玉帝外甥,敕封灵显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这反天宫的弼马温猢狲!”大圣道:“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你这郎君小辈,可急回去,换你四大天王出来。”真君闻言,大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刀!”大圣侧身躲过,疾举金箍棒,劈手相还。他两家这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铁棒赛飞龙,神锋如舞凤。左挡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摇旗擂鼓各齐心,呐喊筛锣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池为蹭蹬。
真君与大圣斗经三百余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是昆仑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那马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郭甲、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那些猴,抛戈弃甲,撇剑抛枪;跑的跑,喊的喊。好似夜猫惊宿鸟,飞洒满天星。
大圣正斗时,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自觉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见他败走,大步赶上道:“走那里,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走入洞中,正撞着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甲、直健二将军,一齐挡住道:“泼猴!走那里!”大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一个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稍头钉住。二郎观见,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锋,摇身一变,变作个[鸟戎]莺儿,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见了,搜的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抖翎毛,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猢狲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变拿他。”果一变,变做一只朱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立在蓼汀之上等他。大圣见了,“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真君急纵身驾云,起在半空中。见李天王高擎照妖镜,与那吒住立云端,真君道:“曾见妖猴么?”天王道:“不曾上来。”真君把那睹变化,弄神通,细说一番。李天王就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大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个隐身法,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听说,即取神锋,回灌江口来赶。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道:“有个甚么齐天大圣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甚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即举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紧紧提防,康、张太尉合心努力,把猴王围绕。
话分两头,却说大力鬼王既调真君去后,却回上界启奏玉帝。玉帝曰:“二郎既已赴战,怎不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观看虚实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至南天门外遥观。
只见众天丁布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与那吒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菩萨对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老君道:“菩萨将甚么兵器助他?”菩萨道:“我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打那妖猴的头;即不能打死,也打个一跌,待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这瓶是个磁器的,则不可也。等我助他一功。”菩萨道:“你有甚么兵器?”老君道捋起衣衫,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等我去打他一下。”话毕,自天门上往下一掼,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下。
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的细犬赶上,照肚子腿上一口,又扯了一跌。急翻身爬不起来,却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头,再不能变化。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宝殿。四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不多时,通明殿外天师启奏道:“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来此听宣。”玉帝传旨,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押至斩妖台,将这厮碎剁其尸。毕竟那猴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表齐天大圣被众天兵押去斩妖台下,绑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枪刺剑刳,皆莫能伤及其身。南斗星喝令火部众神,放火煨烧,亦不能烧着。又着雷部众神,以雷屑钉打,越发不能伤损一毫。那大力鬼王与众启奏道:“万岁,这大圣不知是何处学得这护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一毫不能伤损他,却如之何?”玉帝闻言道:“这厮这等,如何处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吃了蟠桃,饮了御酒,又盗了仙丹。我那五壶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里,运用三昧火,煅成一块,所以浑做金钢之躯,急不能伤。不若与老道领去,放在‘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炼。炼出我的丹来,他身自为灰烬矣。”玉帝闻言,即教六丁、六甲,将他解下,付与老君。老君领旨去讫。一壁厢宣二郎显圣,赏赐金花百朵,御酒百瓶,还丹百粒,异宝明珠,锦绣等件,教与义兄弟分享。真君谢恩,回灌江口去讫。
那老君辞了玉帝,竟回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推入八卦炉中,命看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将火扇起煅炼。原来那炉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他即将身钻在“巽宫”。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一双眼煼红了,弄做个“火眼金睛”。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开炉取丹。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睛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忽喇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架火的童子,看炉的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幌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好猴精大弄神通,有诗为证:
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
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却说猴王逃出八卦炉中,不分上下,就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直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幸有王灵官执殿。他见大圣纵横,掣金鞭近前挡住道:“泼猴!吾在此,切莫猖狂!”这大圣不由分说,举棒就打,那灵官鞭起相迎。两个在灵霄殿前大战一场,不分胜败。佑圣真君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调三十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那大圣全无半毫惧色。惊动玉帝,遂传旨意,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敬上西方,请佛老降伏妖猴。
二圣得了玉旨,径至灵山会上,即将大圣事情细说一番,特请如来救驾。如来闻诏,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待我炼魔救驾去来。”
如来即唤阿难、迦叶二尊者相随,离了雷音,径至灵霄门外。只听得喊声大振,佛祖传法旨:“二人各且罢战,停息干戈。”大圣问曰:“你是那方善士?敢来止住刀兵?”如来笑道:“我是西方极乐界中,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今闻屡反天宫,不知你是何年得道来暴横?”大圣道:
“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
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龙位也?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大圣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若还不让我,永不得清平!”佛祖道:“你除了生长变化之法,再有何能?”大圣道:“我有七十二般变化,万劫不老长生。会驾觔斗云,一纵十万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佛祖道:“我与你赌赛:你若一觔斗打出我这右手掌中,算你赢,也再不用动刀兵,就请玉帝到西方居住,天宫让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仍回下界,再修几劫来也。”
大圣道:“既如此说,你可做得主张?”佛祖道:“做得!做得!”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掌心里,却道声:“我出去也!”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只管前进,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大圣道:“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是我坐也。”
却说那猴王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觔斗云,径回本处,站在如来掌上道:“我已去,今来了。你教玉帝让天宫与我。”
如来骂道:“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离了我这掌里!”大圣道:“我到天边,见五根肉红柱,撑着一股青气,我留个记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如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大圣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等我再去来!”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众雷神与阿傩、迦叶,一个个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众信奉行。”
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
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
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
按:出明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乃《西游记》早期的简本或节本。
○西游记:偷吃人参果*
行者领师父上了大路。在路餐风宿水,行罢多时,忽见一座高山,只见: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秾斗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
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沙僧道:“师兄,我们到雷音有多少远?”行者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几年才得到?”行者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日也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三藏道:“此山景致,必有灵仙居住,大家同去游玩一会。”不题。
却道万寿山有一观,名唤做五庄观,观有一老仙,号名镇元子。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子,三千年成熟,一万年才结三十个果子,其形似三朝未满的小孩儿。人若得闻其香,加寿三百六十岁;得吃一个,加寿四万七千年。
本山镇元大仙因元始天尊请去讲道,当日带领众仙弟子上界听讲,止留下两个最小的看家:一名清风,一名明月。镇元临行分付二童道:“我去后,不日有个故人唐三藏,是金蝉子转生,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今往西天取经,从此经过。你不可怠慢他,可摘人参果二枚献他。但他有跟随的徒弟,你要子细看顾,莫被他偷吃了仙果。”二童一闻师言,谨领法命。
却说唐僧四众在山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不一时,来于门首观看,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离鞍下马,又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行者笑道:“这道士说大话唬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迎出两个小童儿来。长老欢喜,遂与二童子上了正殿,看那殿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唐僧拈香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瞒老师父。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行者闻言,就笑得打跌。三藏分付他三人:“且去看马,搬行李,借锅做饭,不必在此。”
二童问道:“老师莫非唐三藏?”唐僧答道:“仙童因何知我贱名?”童子道:“我师名号镇元子,被元始天尊请去,曾分付弟子迎接老师,不知仙驾促临,未得迎候。老师请坐,待弟子去取果子来献。”
言罢,二童子往后园,摘得二颗仙果,奉献三藏。那长老见了,战战兢兢,远离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吃?”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实是树上结的。”长老道:“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情吃起。
八戒却在间壁听见,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够得动,只等行者来,与他计较。他在那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行者牵将马来,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行者转身到于厨房门首道:“呆子,你嚷甚的?”八戒道:“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可晓得?”行者道:“什么宝贝?”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你不认得。”行者道:“这呆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么?”行者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啯麻啯麻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行者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
行者急抽身,径入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弯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一株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像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
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影。行者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诀,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大圣却爬上树,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径到厨房里去。
八戒招手叫沙僧来,他三人将三个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囫囵的吞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行者、沙僧道:“你两个吃的什么味道?”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哥啊,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细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非同小可。罢罢罢!够了!”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哝,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取茶,听见心疑,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数,颠倒来往,只得二十二个,少了四个。两个出了园门,径来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唐僧听不过,道:“仙童啊,你闹的是什么?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童子道:“你这伙贼人,偷吃了我果子!”三藏道:“你那果子献我也不吃,那个去偷?”童子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高叫:“徒弟俱来。”沙僧听得叫:“二位哥哥,那事发作了。”行者道:“二弟向前,只是莫认。”
却说他兄弟三众到了殿上,三藏道:“徒弟,他这观里,有什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了什么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
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什么人参果,他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么?”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呆子倒转胡嚷。
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毁骂。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这样可恶,等我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
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桠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那大圣推倒树,却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够多时,清风道:“明月,这和尚被我这等骂,他也不做声,莫是错数了。”再去后园一看,只见那树倒桠开,果空叶落。童子惊得跌倒在地。这行者见童子后园去看,知其事必发,促起众人急走。
那镇元大仙却转本观,只见后园门开,二童哭声不止。大仙问明缘故,纵起祥光,来赶三藏。只见他四众在路傍歇坐,大仙高叫:“唐三藏,你好无理!纵容徒弟偷我果子,又纵他推倒我树,是何主意!”三徒做贼心亏,不与大他理说,各人掣出凶器,围住大仙乱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挡,奈了他两三回合,使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一袖子笼住。
那大仙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把唐僧师徒绑在法堂,取过水磨金鞭来打。三藏闻言,两眼流泪。行者密语:“莫慌,待我做个解数。”摘下四根毫毛,变做四个人形状,他师徒真身又一径跑去。
走了一日一晚,行者恐打伤自己假体,收转毫毛。那大仙见四人无些踪影,乃叹曰:“这猴子曾闹天宫,果是来得。但不可容纵他们,试大他胆,还要赶他转来问罪。”复驾祥云赶上,又把袍袖笼起四众,转到观中,叫徒弟取四匹绵布,将四人一齐殓起,重加密缝。烧起一鼎油锅,要把四众熬死。行者道:“我这几时不曾得滚油洗澡,若承厚意,多赐些油。”口是这等说,心里也怕熬死了师父,还要弄破他的锅才可。只见天井一个石狮子,做个解数,咬破舌尖,喷血一口,把石狮变一样形象,仍旧绑缚,他自己纵在云头观看。
那大仙道:“先熬孙行者,然后熬他三个。”叫徒弟抬他下锅。三四个近前来抬,扛他不起,说:“这个猴精,真个结实。”叫起十数余人,把他扛下锅去。那石狮果重,把油锅打得粉碎。众人惊看,见是一个石狮。大仙大怒,说:“他去了也罢,又弄碎我锅。再架油锅,就把三藏来熬。”行者云头听见,星忙走来道:“我拔倒你树,与师父何干,还把我熬。我先前不曾放得屎尿,恐污坏你的油儿,今干干净净,正好下锅。”大仙佯佯近前,一把扯住大圣,不知把他下锅也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按:据《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清黄周星本《西游证道书》删减。
○西游记:误入小西天
话表唐三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宵,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四众西进,行够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
物华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一岭桃花红锦倪,半溪烟水碧罗明。几多风雨,无限心情。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山色王维画浓淡,鸟声季子舌纵横。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八戒赶着沙僧厮耍厮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一步步往上行来,只见那山:
林中风飒飒,涧底水潺潺。鸦雀飞不过,神仙也道难。千崖万壑,亿曲百湾。尘埃滚滚无人到,怪石森森不厌看。有处有云如水项,是方是树鸟声繁。鹿衔芝去,猿摘桃还。狐貉往来崖上跳,騃獐出入岭头顽。忽闻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把路拦。
唐三藏一见心惊,孙行者神通广大,你看他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狼虫虎豹,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霭霭,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磬悠扬。三藏道:“徒弟们,看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真个是:
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地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飘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语箓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旁。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复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霭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担搁了我来意。”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口里骂道:“泼猢狲!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三藏道:“我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三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缤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
行者又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轮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栓。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象,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搁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做了脓水,才蒸他三个受用。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思想将身往外一挣,要挣破那金铙,遂捻着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却又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没些些孔窍。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变做幡竿一样,撑住金铙。他却把脑后毫毛拔下两根,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响亮,再不钻动一些。
行者急了,却捻诀念咒,关动伽蓝、揭谛,去请上方天神来至。你看二十八宿,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亢金龙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与角使法象,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钹口倒也不象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好大圣,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筋柔,倒在地下。
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就如崩倒铜山,咋开金铙,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唬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大小群妖皆梦醒。老妖王睡里慌张,急起来披衣擂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孙行者与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行者听说,即携星众,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列在山门外。行者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什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行者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这一场好杀:
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有随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象。若粗若细实可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诳。驯猴秉教作心猿,泼怪欺天弄假象。嗔嗔恨恨各无情,恶恶凶凶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因三藏。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那山门口鸣锣擂鼓,众妖精呐喊摇旗。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间。老妖魔公然不惧,一只手使狼牙棒,架着众兵,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抛,滑的一声响亮,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拽步回身,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一个捆一个,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之于地。妖王又命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大圣捆至夜半,使了个遁身法,脱下己身,又放了师徒、天兵。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帅众来赶,只见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声:“那里去!吾来也!”角木蛟急唤众兄弟和揭谛、丁六、伽蓝,同八戒、沙僧,丢了三藏、白马,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这妖王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这行者、八戒、沙僧丢开棍杖、轮着钉钯抵住。真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只杀得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峤。那妖见天晚,打个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他却取出宝贝。孙行者看得分明,道声:“不好了!走啊!”他就顾不得八戒、沙僧、诸天等众,一路筋斗,跳上九霄空里。众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抛起去,又都装在里面,只是走了行者。那妖王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绳索,照旧绑了。将唐僧、八戒、沙僧悬梁高吊,白马拴在后边,诸神亦俱绑缚,抬在地窖子内,封锁了盖不题。
却说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见妖兵回转,已知众等遭擒。他却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声,叫道:“师父啊!你是那世里造下这迍邅难,今生里步步遇妖精,似这般苦楚难逃,怎生是好!”独自一个,嗟叹多时,待求救于天,奈恐玉帝见怪。纵筋斗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求武当山荡魔天尊,解释三藏等众之灾。他在半空里无停止,不一日,早望见祖师仙境,轻轻按落云头,定睛观看,好去处: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尽荆扬远,百越山连翼轸多。上有太虚之宝洞,朱陆之灵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客进香来。舜巡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鸟,幢幡摆赤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空虚。几树榔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丹凤向阳鸣。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慈治世门。
孙大圣玩着仙境景致,早来到三天门太和宫外,只见那祥光瑞气之间,簇拥着五百灵官。行者说了来意,祖师即着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助力,各带精锐之兵,复转西洲之界。
不一日,到了小雷音寺,按下云头,径至山门外叫战。妖魔即披挂出门。这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攻,孙大圣又使铁棒随后。战经半个时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心惊,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什么仔细,一个个停兵抵挡。那妖精晃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大圣仍驾筋斗,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也将绳捆了,抬在地窖子里盖住。
行者纵起筋斗云,躲离怪处,直奔盱眙山,去请国师王菩萨。不一日早到,细观真好去处:
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峤,西接封浮。山顶上有楼观峥嵘,山凹里有涧泉浩涌。嵯峨怪石,槃秀乔松。百般果品应时新,千样花枝迎日放。人如蚁阵往来多,船似雁行归去广。上边有瑞岩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钟韵香烟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白云横不度,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此间仙景若蓬瀛。
大圣点玩不尽,径过了淮河,入[虫宾]城之内,到大圣禅寺山门外,又见那殿宇轩昂,长廊彩丽,有一座宝塔峥嵘。真是:
插云倚汉高千丈,仰视金瓶透碧空。上下有光凝宇宙,东西无影映帘栊。
风吹宝铎闻天乐,日映冰虬对梵宫。飞宿灵禽时诉语,遥瞻淮水渺无穷。
行者且观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与小张太子出门迎迓。相见叙礼毕,行者说了来意。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为佛门之大缘,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伏罢。”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
小张太子使一条楮白枪,四大将轮四把锟鋘剑,和孙大圣上前骂战。小妖又去报知,那妖王复帅群妖,鼓噪而出。这场好杀:
小太子,楮白枪,四柄锟鋘剑更强。悟空又使金箍棒,齐心围绕杀妖王。妖王其实神通大,不惧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宝,剑砍枪轮莫可伤。只听狂风声吼吼,又观恶气混茫茫。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几番驰骋,数次张狂。喷云雾,闭三光,奋怒怀嗔各不良。多时三乘无上法,致令百艺苦相将。
概众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太子并众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滑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进去,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那妖王得胜回寺,又教取绳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锁不题。
这行者纵筋斗云,起在空中,见那怪回兵闭门,方才按下祥光,立于西山坡上,怅望悲啼道:师父啊!我——
自从秉教入禅林,感荷菩萨脱难深。保你西来求大道,相同辅助上雷音。
只言平坦羊肠路,岂料崔巍怪物侵。百计千方难救你,东求西告枉劳心!
大圣正当凄惨之时,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大雨缤纷,有人叫道:“悟空,认得我么?”行者急走前看处,那个人:
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
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笑和尚。
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瞻了!”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盛情。敢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他那搭包儿是件什么宝贝,烦老佛指示指示。”佛祖道:“此妖是我台下黄眉童子,偷去我的人种袋,因此善能装人,又偷我钹子。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弥勒笑道:“你今去与他交战,我化一所瓜园在此。你变做一瓜,我摘你献与他吃,然后由你摆布。”
行者欣然领教,轮着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见个上下!”那妖闻知,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着狼牙棒,上前来斗。行者虚晃一下,败阵就走,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下。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
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熟的,摘个来我解渴。”弥勒即把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一毂辘钻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蜻蜓,任他在里面摆布。那妖精疼得傞牙俫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象,嘻嘻笑叫道:“孽畜!认得我么?”
那妖抬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着肚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夺了他的敲磬槌,叫:“孙悟空,看我面上,饶他命罢。”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够了,你饶他罢。”行者才叫:“你张大口,等老孙出来。”那怪便忍着疼,把口大张。行者方才跳出,现了本象,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执着磬槌,嘻嘻笑道:“悟空,金铙是你打破了,我和你去寻金还我。”
行者即引回寺内,只见那山门紧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两个,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佛祖将金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别了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到后面打开地窖,将众神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谢。这大圣才送诸神各回本境。师徒们宽住半日,饱餐登程。临行时,放上一把火,将那些珍楼、宝阁、高阁、讲堂,俱尽烧为灰烬。
○西游记:骈辞选
……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缓步入里观看,真个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化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瑞草。
……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
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騑,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桠杈树上,挂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淹杀我耶!淹杀我耶!”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痖痖。把一座白虎殿却像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径到妖洞门口看时,果然是:
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崖深岫险,果是妖邪出没人烟少;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无边垂恻隐。
……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但见那:
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镫观看,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律律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行者道:“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
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
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
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猛抬头,只见一座好城,就是宝象国。真好个处所也:
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嵂嵂崒崒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三涧曲,樵采的一担两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汤巩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台似锦标。也有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摆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一宫宫的钟鼓管,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风柳舞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弓挟矢的,拨云雾,贯双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取经的长老,回首大唐肝胆裂;伴师的徒弟,息肩小驿梦魂消。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雾角,即按云头,立在那巅峰之上,仔细观看,好山:
冲天占地,碍日生云。冲天处尖峰矗矗,占地处远脉迢迢。碍日的,乃岭头松郁郁;生云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郁郁四时八节常青,石磷磷万载千年不改。林中每听夜猿啼,涧内常闻妖蟒过。山禽声咽咽,山兽吼呼呼。山獐山鹿,成双作对纷纷走;山鸦山鹊,打阵攒群密密飞。山草山花看不尽,山桃山果映时新。虽然倚险不堪行,却是妖仙隐逸处。
……忽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行者举头观看:
山环楼阁,溪绕亭台。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似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
……大圣喝道: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
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成形变化要飞腾,飘爨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
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
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尽皆惊,护驾仙卿俱搅乱。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兵家胜负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邪魔汤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
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
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
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陈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
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但见那:
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荼蘼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秾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
……四众一同前进。不几步,到于山上。举目看时:
那山真好山,细看色班班。顶上云飘荡,崖前树影寒。飞禽淅沥,走兽凶顽。林内松千干,峦头竹几竿。吼叫是苍狼夺食,咆哮是饿虎争餐。野猿长啸寻鲜果,麋鹿攀花上翠岚。风洒洒,水潺潺,时闻幽鸟语间关。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溪瑶草杂香兰。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狢成群走,猴猿作队顽。行客正愁多险峻,奈何古道又湾还!
……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境,真是藏风聚气巢。
……三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灯。正是:
三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半空一鉴初升。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银花火树。雪花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青狮灯、白象灯,灯架高檠。虾儿灯、鳖儿灯,棚前高弄;羊儿灯、兔儿灯,檐下精神。鹰儿灯、凤儿灯,相连相并;虎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仙鹤灯、白鹿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走马灯武将交锋。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云烟世界。那壁厢索琅琅玉韂飞来,这壁厢毂辘辘香车辇过。看那红妆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贪欢;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对对游人戏彩。满城中箫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
……一个个身轻体快,步上灵山,早见那雷音古刹:
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栖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师徒方登岸整理,忽又一阵狂风,天色昏暗,雷闪俱作,走石飞沙。但见那:
一阵风乾坤播荡,一声雷振动山川。一个闪钻云飞火,一天雾大地遮漫。风气呼号,雷声激烈。闪掣红绡,雾迷星月。风鼓的尘沙扑面,雷惊的虎豹藏形。闪幌的飞禽叫噪,雾漫的树木无踪。那风搅得个通天河波浪翻腾,那雷振得个通天河鱼龙丧胆。那闪照得个通天河彻底光明,那雾盖得个通天河岸崖昏惨。好风,颓山烈石松篁倒;好雷,惊蛰伤人威势豪。好闪,流天照野金蛇走;好雾,混混漫空蔽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