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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坚持要离开体制和小城市?

 天地人和w 2016-04-29

文/周小北


前几天,一个同事请吃饭。我已经很久没出门赴宴了,整天埋头在家带孩子、看书,谢绝一切外事活动,几乎快修炼成了古墓派掌门人。

 

不记得有几年没参加过这种饭局了,竟有些许恍惚和不适。

 

我是因为结婚来到这座小城并认识了他们,当年的他们也初出校园,供职于这家稳定安逸的事业单位,刚刚组建各自的家庭。未来远未到来,一身的书生豪情还没来得及褪去,我只记得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让我感到明天会更好。

 

可几年过去,其中最意气风发的A已经离婚了,帅气儒雅的B开始谢顶了,为人忠厚踏实的C拥有一只比怀孕七个月还大的肥硕肚皮。

 

席间,C的老婆指着另一位女士满脸放光地对我说:“你看她的头发!”

 

我瞧了瞧,那位女士顶着一头红发,想必是染了。

 

C的老婆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公布一个举世震惊的秘密,以稀奇的口吻说道:“不是染,她戴的是假发套喔!”

 

尔后,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心下安慰地自言自语:“完全看不出来,效果真不错,我也可以这么戴啊。”

 

我看了看她的头发,刚刚四十的年纪,她的发质已经干枯到跟我奶奶当年差不多了,更要命的是,头顶居然秃了好大一片。

 

我与他们的关系并不熟络,几年当中只是通过寥寥数次饭局来观察和记忆每个人的生活变化。看到她对假发一脸憧憬的样子,我却抑制不住地有些心疼。

 

她一定为自己难看的头发伤心了很久,而家里似乎并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好不好看这种小事。


这里的女人结了婚就被快速导入一种统一的固定化生活模型,那里没有爱与美、情与欲,只有无尽的义务和本分。过分强调和美化个人特质反倒容易招来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也不为家庭所容纳,每一个人都见证和帮凶着其他人枯槁乏味的生活。

 

一个女人得活得多沉重、疲惫和琐屑,才能在短短几年间朝如青丝暮成雪。而邻座的那位面庞已不再水润的女士,想必也是有了心酸的头顶风光,不忍示人,才选择了一只生硬的红色头套作为自己形象的一部分吧。戴出来的那一刻,她还故意做出一副轻松、时尚、不以为意的样子。

 


座中有一位不得不说的人物:A,当年的A是一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且辩才极佳的男士,我没有想到他会离婚。

 

第一次见A,他带着富态又能说会道的妻子还有两岁多俊俏机灵的儿子一同赴宴,一家三口是人群中的焦点。A擅长讲笑话,不是那种低俗的黄段子,而是自带幽默机智的诙谐调侃,有他在场,举座陶然。

 

后来一次组织家庭聚会,A也有参加。我坐在草地上啃着西瓜吃着烤串,听A给他老婆唱戏曲,摇头晃脑甚是陶醉,一个机敏活泼爱笑的男人。

 

可他老婆忽然兴之所至忘乎所以,向着周围的朋友,指着他大声宣扬道:“那天他脱光了上身,我发现他奶子上还有毛呢!啊哈哈哈……”

 

他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已会蹦会跳,出于好奇摸了摸大人做烧烤用的刀叉。他老婆见状,扯着嗓子从人群中呼啸而出,一把扯过儿子,用力拍打屁股,振聋发聩地吼道:“你个死孩子,下次再敢摸刀,我把你手剁了!”一边说一边捉牢孩子的手腕,拿起尖刀做砍手的动作,孩子立时吓懵,拼命哭着求饶,她才轻蔑又骄傲地扫视全场,收拾落座,一面还笑嘻嘻地总结道:“小孩子就得吓唬!”。

 

当时隐隐觉得这两人对世界的看法和理解似乎是有差距的。后来有一次他跟我老公吃饭,自己从家带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很快把自己灌醉。

 

我老公要送他回家,他死活不肯,只好送到单位办公室里休息。他横躺在沙发上,一把拉住我老公,眼泪就下来了:“老弟,哥哥心里苦啊!”

 

他在单位里是风云人物,从来笑脸迎人风度翩翩,没人见过他这般模样。

 

再后来听说他老婆跟一个送快递的小哥搞上了,还整天打麻将,打完麻将打孩子。然后,他们离婚了。离完婚,他老婆跟快递哥腻歪了,又回来找他,想要同居,他拒绝了,自己一人带着儿子。

 

此番见面,头顶丛丛白发难掩经年岁月磨难,他不再端坐主席笑谈风云,而是选了一个距离大家比较远的角落,低头吃菜,甚少言语。

 

跟我们碰杯的时候,别人说的是各种不走心台词:“这家饭店真不错啊,都是硬菜,祝你来年高升啊,来,干杯“。那种话他以前说的比谁都溜,但这一次,他低声说:“敬你们,幸福的一家。”

 

我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结婚,就像我时常觉得自己的选择也充满了危机一样。我们在面对人生最重大问题的时候,总是神魂出窍身不由己,任凭父辈、环境、惯性、利益和各种不能代表我们的因素代替我们发声和做主。

 

A作为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扎根,对他来说,最理想的婚姻就是找个本地女人才显得牢靠,以后还有老人可以帮衬扶持包括带孩子。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是一路人,他的笑话她未必听得懂。他或许想过,这份婚姻里并没有爱与理解,只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坏婚姻的杀伤力。

 

 

B当年在俄罗斯留过学,喝过最烈的伏特加,啃过最硬的大列巴,也有过一段波澜壮阔的游荡。然而,在这座小城找到稳定工作以后,他顺势也找了个本地商场卖服装的女人。

 

我见过那女人,将嗑瓜子聊别人家的丑闻密事视为生之乐趣。而这是B的选择,其实我觉得依赖稳定工作的人,也会以同样的选择标准进入婚姻,你跟他谈爱情,岂不是太梦幻了?

 

我时常在周围方圆三五公里范围内的各种小河边见到B,他钓鱼,疯狂地钓鱼。不管是工作日的闲暇还是休息日全天,他就像一个浪子,一个匿名的渔翁,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很好奇,他就不用陪老婆孩子吗?没错,孩子都是老人带,老婆有空就逛街买衣服,他有空就炒股和钓鱼,每月工资卡及时上交就算是完成了夫妻生活。

 

他是个有原则守底线的人,不会出轨,不会抛弃孩子,所有渣男们干的坏事他都不会去干。他就只是钓鱼,日复一日沉默静坐于河边某处。

 

我觉得他一辈子也不会离婚,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除非他真的能跟鱼产生感情。然而,我们大多数人不就是在这荒凉落寂的婚姻里住了一辈子吗?


有一次国庆长假,整座小城热闹非凡,我们带着女儿开车出门找乐子。平时都从小区大门走,那天大门在修路,只好绕到偏远僻静的小门去。

 

小门外的路极其陌生,这里很少通行人车,周边一片废弃的杂乱景象。居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河沟旁,见到他独自钓鱼的背影。车停在路边,他穿着皱巴巴的老气拉链衫,头发乱蓬蓬的,蹲在土堆上,没有了当年夸夸其谈贝加尔湖神奇秘境的青年学者神采,那副萧瑟画面在这烟花四溅的盛大节日烘托之下显得尤其荒诞。


我没有让老公前去打招呼,留一片寂静给他,或许对他来说,往昔峥嵘,戎马倥偬,殊勋盖世,也不过化作今番几回魂梦,余下的,仍然是漫长一生的寂寥无人与共。

 

就算是我们与他之间,也无法走近甚至成为朋友。小城里的人们,习惯了警惕防备与客气周到,彼此热闹寒暄时有,张罗酒席时有,登门送礼时有,议论人事时有,关注攀比时有,但唯一没有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式的交往。这种人与人的亲密和共享生活乐趣的场景,在家庭内部都已日渐式微了。

 


而男士里面的D,是当年最具豪侠气息的一位。常听人言,他平生最爱白酒和朋友,为人仗义,一副英雄胆。

 

此番见面,我见到他猪肝色的面庞,掩饰不住的疲累,却无法停止地高谈阔论,激动地挥舞手臂、直抒胸臆,状若指点江山。

 

他口沫横飞地臧否单位内部的职称评定、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人事斗争中的得失利弊,街谈巷议无所不闻,剖析毫厘,擘肌分理。

 

而他的夫人,一位身材矮小性情柔和的女子,事不关己地看着老公的激情演讲,幽幽地对我说:“他啊,长年不在家,每天都有应酬。我忙的时候,我妈和我姐轮流从外地来帮我看孩子,他没带过一天孩子。”

 

D忘情地投身于斑斓壮阔的仕途,这条路大概轻易也不会终止,我见他沉醉不已,想起唯一去过他家的那次。房间阴暗局促,白天客厅不开灯都看不见亮光,他一边拉扯我老公喝酒,一边大声吆喝厨房里的妻子:“快点炒菜啊!”

 

他女儿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在家里和爸爸没有一句对白言语,兀自吃完饭默默从桌上撤退,陌生得就像一名偶然经过的房客。

 

房间里有一只气球,我两岁的女儿跌跌撞撞扑过去捡,他女儿像是突然找到了证明自身价值的武器一样,一把抢过去,凶狠地说:“是我的,不许玩!”

 

她妈妈闻讯从厨房赶来,责怪她:“你都这么大了,还跟小妹妹抢东西。”她当下不悦,立即躺在床上开始打滚,喉咙里发出压抑暴烈的抗议嘶吼。

 

她妈妈见客人在旁,觉得很是尴尬,又对她好言劝慰,可她不依不饶又蹬又踢。我不忍见女主人如此为难,只好装作看不见,大声欢快地叫:“宝宝宝宝快来,我们去看墙壁上的花朵吧!”

 

D酒至半酣,得意地对我老公说:“就她(他老婆)呀,有次我一个女同事半夜给我发消息说心情不好,把她吓得哭了几天几夜,硬说我跟那个女的有关系,哈哈,女人呐,真是幼稚。”

 

可我不觉得他老婆幼稚,她是政治学的博士,为人温顺有礼,骨子里一派传统贤妻良母的教化。我相信她曾经对爱情和婚姻有过期待,但眼见男人一日一日远去,虽在眼前却如幻影,内心定然惶惑不安,否则不至于一个短消息就令她意志崩溃。

 

老公告诉我,D当年结婚生子后在单位一直保持隐婚状态,甚至宣称单身,与未婚女同事来往密切。后来,他老婆孩子突然从外地调过来,哥几个才发现他早就结婚了。

 

后来我老公有事再去他家,我就带孩子在楼下等着,宁愿在草地上晒晒太阳,也好过围观别人真实生活里的狼狈,连看见都觉得是一种抱歉。

 

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各行各事渐行渐远,D依然流连于酒局仕途,给孩子租了个学区房,家里的老人住在那里专门照料,孩子平日已不再回父母家了,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不断流连于姑姑、奶奶、外婆之间。而孩子那日无端爆发的激烈嘶吼,却在我记忆里久久挥之不去。

 

我们没有办法温暖到彼此,即使近在身旁的爱人和亲人。我们甚至都不能玩在一起、聊在一起,即使身边人潮汹涌堪比春运,也消解不掉无边无际的寂寥集体回乡。

 


昨天带孩子去家附近的公园玩耍,一进公园恍若隔世,这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热闹了?从前空旷的大片塑胶场地,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沙画台、沙坑、钓鱼池、烧烤小吃、玩具摊……

 

女儿兴奋地趴在钓鱼池边上,拿着小网兜钓塑料做成的“小鱼”,她试图跟旁边的小姐姐交流喜悦的心情,可对方一张冷漠脸,戒备地看了看她,然后把身子挪远了些。

 

这种情形我见过太多,我甚至特地花时间跟踪观察了这里的孩子们。他们身上有天赋的纯真,也有后天习得的显著特征,比如常态的不开心、暴力、比较、排挤、争斗,许多时候,甚至后者的表现更为深重。

 

有时候,我并不愿相信他们还是小孩子,他们比我想象的更像是十足的大人。这份过早到来的成熟,却让我惶惶不安,心如玄铁。

 

我站在公园的边上,一个有树叶阴影覆盖的角落,看着春天下午这熙熙攘攘的儿童欢乐世界。

 

每个孩子至少有一两位家长陪同,父母或是爷爷奶奶,他们独自玩耍,并小心提防其他小朋友,当然也有些相熟的孩子凑在一起,玩着那些五彩缤纷的人造玩具。

 

家长们抱着胳膊或站或坐,眼神空茫,似睡非睡,无所事事。有不少是五十岁上下的妇女,脸上的线条刚劲又强硬,冷冷地注视前方,时不时对着孩子来一声狮吼:“你给我当心点!”

 

岁月给她们留下的大多是摸爬滚打实实在在的斗争磨砺和粗糙质感,你甚至无法在她们身上寻得一丝属于这个性别的温柔气息,她们在时光里活得越长久,越变得比男人还要刚毅。

 

她们的人生里,最有意义和有存在感的事就是:带孩子。一边带着,一边也怨着。她们付出了许多,牺牲了自我,时间都用在了别人身上,几乎从不为自己做任何打算。满腔怨愤,又欲罢不能。

 

但这样才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中老年妇女,不是吗?她们都是这么生活的,甚至这是一幅人们常见的祥和的晚年生活景象。


如果有人不是这样的,比如刘晓庆,一把年纪了还有男朋友追,比如林志玲,四十出头了还少女心爆棚打扮漂亮,若在这样的小城,倒容易被街坊熟人议论讥笑了去。

 

广场上还有些年轻父母。30岁左右的女人,踩着厚底高跟鞋,穿着不合时宜的艳色纱裙,露出胳膊和腿上浑圆蓬松的白肉,疲倦地坐在一旁守候玩耍的小孩。

 

她们还年轻,可我看到了深深的、摧枯拉朽式的衰老。那种真正的衰老有多么可怕,即使骨肉尚且新鲜,颜容犹在,然而对什么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交流乏力,对好奇之事的新鲜感和探索动能停滞。余下的,便是机械式的回应和生命里漫无终点的惯性和寂静。

 

我突然害怕起我的将来。



我想到,曾经有段时间我们和那位终日钓鱼的男士B走得很近,试图让两家的孩子在一起作伴。

 

我们在客厅落座聊天, B的老婆指着茶几上的橘子考我女儿:“有几个橘子啊?”我女儿回答:“两个”。当时女儿刚刚两岁,天知道她是怎么蒙对的。

 

结果,她转头就凶狠地问自己女儿:“这是几个橘子?”她女儿怯生生地一愣,说:“三个。”她顿时脸黑了下来,不断责备女儿:“你还好意思?小妹妹才两岁都会数数了,你四岁了还不会?你在幼儿园都学的什么啊?你怎么这么差劲!”

 

她女儿被妈妈责备,立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示威,怎么劝都不起来。她更生气了,对女儿凶:“你脾气怎么这么臭?太不懂事了!你看人家小妹妹比你小那么多,人家多乖啊,你一点都没有小妹妹好!”

 

她女儿嘴扁了扁,要哭没哭出来的样子。后来,我们努力营造热络的聊天氛围,想用声浪盖过这一刻的慌乱局促,我瞧见她女儿爬起来气愤地开始推搡我女儿。

 

过了一会儿,她又拉着我女儿考语文,问家里的厨卫电器,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女儿都陆续回答出来,还有一些该死的出彩的加分项。

 

她又不淡定了,把自己女儿拉过来,要求重新回答一遍刚才小妹妹回答过的问题,结论还是那句话:“你的语言功能也没有妹妹好!”

 

吃饭的时候同样的场景又出现了,她举着筷子数落女儿:“你怎么不好好吃饭?你看人家小妹妹多懂事……”结果,她女儿又扁着嘴跑走了。

 

其实,一开始当妈妈没有凶她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好好带着小妹妹一起玩,可是被这样反复比较之后,她对妹妹渐渐充满了敌意,没有办法再好好玩耍了。

 

我们又陆续试过几次家庭聚会,但每次都以B的老婆训女儿,她女儿转脸去欺负我女儿的循环场面混乱告终,B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喝大酒,我们呆坐一旁也默默觉得尴尬无比。

 

然后,我很遗憾地想,我若是她老公,也会想去钓鱼吧。


 

 

我们当然不是那种轻易气馁的人,我们试图跟另一个家庭走近,对方和我女儿一般大,名字叫丽丽,应该不会出现大孩子打小孩子的情形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丽丽妈妈开始询问我:“你女儿会用筷子吗?”


我说:“还不会,她用的是儿童学习筷。”


丽丽妈妈当时心中一定响起了一声清脆的“BINGO,1:0”的呐喊,她眼睛一亮,说:“你看,我女儿已经会了!我都没有教她。”

 

过了一会儿,丽丽妈妈又问我:“你女儿还用纸尿裤吗?”


我说:“是啊,顺其自然吧,没怎么训练她。”


她又眼睛一亮,心中响起明快的一声“BINGO,2:0”,似乎是准备好的答案脱口而出:“我家丽丽早就会自己大小便了,我都没有教她。”

 

又过了一会儿,她凑近前来:“你准备生二胎吗?”


我说:“还没有这个打算。”


她脑海里的弹幕一定是各种BINGO、YES、老娘赢了、人生赢家就是我……她立即表态:“我邻居家都已经生了,我也会尽快生,不能落后。”

 

饭局临近高潮,各色人物纷纷起身热烈敬酒,丽丽妈一把拽住丽丽,把装满饮料的杯子放她手里,“去,给叔叔阿姨敬酒!”

 

两岁半的丽丽熟稔地端起酒杯,煞有介事地鞠躬、敬酒、说场面话,在妈妈的示意下称呼这些她还不认识的人“部长叔叔、主任阿姨、博士舅舅”……

 

行动做派老练成熟,表情到位,一气呵成,看上去绝非一日之功。妈妈带着她挨个儿给所有人敬酒,得到了大人们的惊叹和赞扬,丽丽显得也很兴奋,丽丽妈红光满面地对我说:“小孩子从小就要学会交际,长大才不会吃亏。”

 

我只好点头附议:“有天分,有天分。”


 

稳定的事业单位,就那么一些人,兜兜转转,一辈子总在你身边,但始终无法走近。因为攀比?因为计较?因为争名夺利?因为活在别人评价里的风气过于悠久醇厚?

 

更因为,大家都是容易缺乏安全感的人吧。我认识一个中科院博士的老婆,叫她小梅吧。

 

小梅之前也在上海上班,她做的工作是出纳会计一类,个性主动张扬,快人快语,颇有一股天生豪迈的热辣之风。她老公个性懦弱封闭,但能读书,她一直上着班供养老公读博。

 

博士毕业后,她老公应聘到了这份稳定工作,单位答应给小梅安排工作,于是小梅就辞职来了这里。单位给她安排的是一个闲职,每天露个面就行,没什么压力,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孩子身上,上班也带着孩子。

 

如今孩子已上幼儿园,她每天接送三四趟,觉得幼儿园的饭菜不够营养,还要亲自给孩子做饭,孩子感冒发烧上医院,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忙前忙后。

 

而她老公,似乎一直心安理得地当着一枚知识分子精英,从不过问孩子的事,上班、健身、休闲、娱乐,给自己安排了各种丰富高尚的业余生活。

 

有一次小梅从婆家回来,满腔怒火地跟我说:“又吵架了,婆婆让我生二胎,我说这一个孩子我都带不过来,再生一个怎么办?结果我老公说,‘单位是看我面子才给了你一份工作,我别的不求,就是要你给我带孩子,你连这个都做不了,真太让人失望了’,然后我们就大吵。”

 

冷静下来,小梅又说:“其实以我自己的能力,出去上班一点问题没有,倒是他,离了单位什么也干不了,高不成低不就,在上海他就一直没找到工作。”

 

但我判断,小梅最终还是会妥协的,她不会勇猛神武到离开这个单位另谋生路,她老公也不会。虽然她心有不满,但他们会一直相互埋怨地生活下去。

 

因为这样的妥协案例已经太多了,虽然其中有挣扎、抵抗、撕扯和痛苦,但最终都会走向妥协,回归一种可怕的平静。它并不是某一个个体的屈从事件,而是一种群体性的默认设置。

 

甚至这种妥协并不是从这一代开始的,从上一代就沿袭了这样的模式。在有影院有购物超市有各种休闲产业的小地方,过着体面健全的上层生活,端着一只铁饭碗夜郎自大,软弱又衰败地,从年少到白头,最后,躺进一座安稳的坟墓,了此一生。


我们到底要花多大力气,才坚持实现了这样一种软弱和不自主的生活?



许多人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小城市?

许多人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去大城市闯荡?

 

那是因为你看见和了解得还不够深入刻骨。当你盘旋在美好安逸的小日子上方,感受想象中的明月清风归园田居,就永远无法参透其中的心酸腐朽,你不了解那种明明还年轻却已垂垂老矣的难闻发馊的生命气息,那种明明很周全可内心惶惑不宁的暮年景象。

 

如果你想要自由,如果你想要那比有房有车更好的生活,如果你想亲眼看到自己的价值实现,如果你幻想着有一天可以从容不迫靠自己的力量和安全感站立在地面上,如果你要拥有想爱就爱、不与贱人纠缠、谁也不能奈何老子的洒脱明快,如果你决意听从灵魂的呼召而不是旁人的置喙……如果你的欲望足够强烈,那么,哪怕失去现有的一切也一无所惧的勇气就会立刻回到你身上。



当然,小城也有完美生活,并非都是我所“揭露”的种种。我见过一对中年夫妇,男士保养得宜,身材控制得很好,魅力十足,深谙世事,完全可以跟单身小伙子一起竞争未婚小姑娘。女士仪态得体大方,举止谈话自有分寸,不落俗套。他们的儿子刚刚考上名牌大学,家教良好,有节有度,前途无忧。

 

那日晚间,在操场陪孩子玩沙坑,远远看见这位中年男士一身运动装扮,轻快地跑过来与我们打招呼,他的妻子在操场上朝我们挥手。

 

这样一对夫妻,不喝酒不应酬,这么多年来依然保持交流和共同的兴趣爱好,能看出来感情基础良好,孩子已离家求学不用操心,剩下大把的光阴都是自己的了。

 

他们在操场上跑了几圈,一起边走边聊回家了,愉悦的家庭生活果然能滋养人,他们比同龄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得多。其实,住在小城悠游自在,是多少人的梦想啊。

 

假如你真的有一天过上了这理想中的完美生活,恭喜你,你已经穿越了世事的不堪,环境的狰狞对你并无杀伤力,你有足够的清醒和手段排开四周阻力,游刃有余于各种人际纷争和事业迷障。然而,这对圆润周全的夫妇作为小城文化的幸存者,这样的幸运却不是我期待的。

 


我希望有一天守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看潮起潮落,过枕风听涛的清凉生活。每天知足地巡视那片属于我的小沙滩,坐在上面晾脚丫子,用塑料吸管扎椰子壳上面的小孔,吮吸丝丝缕缕的甜意。


海岸边停靠着一艘破旧斑驳的渔船,那是我曾环游世界的明证。

 

假如我不曾远走,我不会珍惜这片刻的光阴,我体会不了喧嚣背后的宁静,也咀嚼不出每一个碎片日子拼凑出的闪亮和永恒,我不懂得拿苦难当财富,也不了解生之际遇和人的明灭无常。


每一个渔夫都可以在微醺的午后靠在墙角晒太阳,身边放着一只倾斜的酒壶,迷迷醉醉今夕何夕。但如果心中不曾有过天大地大的梦想,那样的惬意也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局促。

 

天生就可以晒着太阳数日子的人啊,也许他并不了解,告别之后的相逢比相逢更可贵,远走之后的回归比回归更亲近,放弃舒适之后的勇敢比勇敢更有力,选择痛苦之后的自由比自由更丰盛。


*

*作者:周小北,被娃搞残的黄脸婆,社会学专业学渣,悲催的80后,失控的绝望主妇,知食分子,八卦砖家。微信公众号:周小北,ID:zhouxiaobei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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