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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挑战李白:读《题西林壁》

 风过竹笑 2016-05-01

文 / 周剑之

作者简介: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自古便是中国名山,描写庐山美景的诗,可说是连编累牍、汗牛充栋。不过其中有两首,传诵最广、也最为经典。第一首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大家对这首诗绝对不会陌生: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首诗想象奇特,气势飞动,精彩绝伦。后来诗人再写庐山诗,很难超越李白所构筑起来的这座高峰,几乎是此诗一出,余诗尽废。不过,李白并没有寂寞太久。就在距李白三百余年之后,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空出世,成为庐山诗又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与《望庐山瀑布》共同成为关于庐山的千古绝唱。

苏轼挑战李白:读《题西林壁》

《题西林壁》写作于元丰七年(1084)。因乌台诗案而遭到贬谪的苏轼,在黄州度过了四年贬谪生活后,又被改为贬汝州(今河南临汝)。这年四月,苏轼离开黄州,前往汝州,途径庐山时,为庐山风景深深吸引,于是与好友一同游览了十多天。苏轼在他的一篇短文《记游庐山》里,简洁地概述了这次游览经历。其中有几句是这么说的:“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东坡志林》卷一)从苏轼自己的记述里,我们可以想见庐山中丰富多彩的景色。按苏轼自己的叙述,他最初并不打算写诗,但行走在庐山中,各色各样的风景都在触动苏轼的耳目,呼唤苏轼心底的创作欲望。苏轼到底还是没忍住,不但写了诗,而且一连写了很多首。而在整个庐山旅程中,苏轼写作的最后一首诗,就是《题西林壁》:

“西林”指的是庐山山麓的西林寺。这首诗,题写在西林寺的墙壁上,故称《题西林壁》。

诗歌的前两句概括性地说:游览庐山看到了各式各样的风景,横看竖看,远近高低,各有不同。两句以极简的笔墨指出了庐山风景的多姿多彩。单看这两句时,如果从写景的角度来衡量,虽然也不乏情韵,但要论形象生动,似乎算不上多么突出。其实,这两句不能作为单纯的景物描写来看待。它是融合着诗人的主观感受来写的,带有一种叙述的口吻,呈现的是诗人在庐山中的所见所感。而且,这看似平铺直叙两句诗,与后两句联合为一个整体之后,顿时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后两句的说理承接前两句而来,意思是说,之所以横看竖看、远近高低,都无法真正看清庐山的面目,正是因为身处庐山之中。如果没有前两句的铺垫,后两句的论断也无从得出,后两句的精彩也就不复存在。因此,如果说后两句以精妙的哲理上升到了宏丽的殿堂,那么前两句就是进入这个殿堂不可或缺的台阶。

我们现在登上了台阶,重点来看后两句这宏丽的殿堂。这两句是全诗的警策之句,也是这首诗试图表现的主旨。诗人深刻意识到了身处庐山之中所带来的视角的局限性,由此引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

有些人曾把这首诗解读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当然是有理可据的,但却不够全面。苏轼所讲的这个道理,其实并不是一个平面的结论,而是极富启发性的哲思。在这两句中,所涉及的层次非常丰富。

首先,它包含了局部与整体的关系。身在庐山中,只能看得到庐山的局部,当然无法形成对庐山的整体观照。

其次,事物具有多样性。庐山从不同视角来看会有各不相同的样子,也许不是“庐山真面目”,但确实是庐山不同的侧面。

第三,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在不同角度所看到的庐山,是基于主观视角所获得的印象,虽然横看成岭、侧看成峰,但却未必是客观的事实。

可见,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两句所引发的,是一连串的思考。最终引向一个认识事物的原则:必须具有超越性的眼光,摆脱一时一地的局限,对事物作全方位、多角度的深入考察,惟有如此,才有可能看清事物的本质。苏轼所讲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其实非常深刻。

苏轼挑战李白:读《题西林壁》

苏轼游览庐山的切身经历,是这首诗诞生的坚实土壤。在写作《题西林壁》之前,苏轼已经在庐山游玩了很多天,看过了许多不同的风景,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南北得十五六奇胜,殆不可胜纪。”(《庐山二胜》序)在此期间,他还挑选了特别奇美的漱玉亭、三陕桥这两处地方,专门写了诗。多日的游览,给了苏轼直接的灵感,让他悟出了认识事物的道理,并写成了这首情理兼备的诗歌。作为庐山之游最后的一篇作品,《题西林壁》为苏轼的庐山诗画上了一个非常圆满的句号。“庐山真面目”由此成为一个经典的譬喻,一直到了今天,仍然活跃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

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时,我们发现,这两首同样家喻户晓的庐山诗,在风格意境上其实有着很大的不同。李白诗的特色在于对景物的夸张描写与大胆想象,苏轼诗的特色则是立意高远与说理深刻。清代著名诗论家赵翼曾这么说道:

庐山诗名作如林,若再实做,断难出色。坡公想落天外,巧于以偏师取胜。

这段话点出了《题西林壁》与众不同的独特性。庐山诗并不好写,尤其是在李白《望庐山瀑布》的光环笼罩下,想要在写景摹物上有所突破,实在是太难了。其实,苏轼自己深深明白李白《望庐山瀑布》的难以逾越。在他庐山之行所写的另一首诗歌中,早已明确说出:“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对李白诗歌给予了至高的肯定。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原因,苏轼在这首诗中选择了与《望庐山瀑布》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他没有“实作”,没有正面地写景状物,回避了对庐山实实在在的刻画描摹,而是另辟蹊径,由游览的感受引出一个道理,以不同于李白的另一种思路完成了对庐山的绝妙书写。这就是苏轼“想落天外”、“以偏师取胜”的地方。

其实,能做到“想落天外”,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越性的才能。这是苏轼的一个特色,别人未必能跳出来,苏轼偏能跳出来;别人未必能发现,苏轼偏就能发现。因此,《题西林壁》在以说理取胜的同时,还体现了苏轼所特有的广阔的胸襟,闪烁着诗人浓烈的个人魅力。

苏轼挑战李白:读《题西林壁》

《题西林壁》另辟蹊径,是这首诗成功的重要原因,也正是苏轼成为一代大诗人的实力证明。有意思的是,李白与苏轼分别作为唐代与宋代首屈一指的大诗人,他们庐山诗的这种不同,恰好也显示了唐宋诗歌的某些差异。钱钟书先生有一个经典的判断:“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谈艺录》)我们常说宋诗是富于“理趣”的诗歌。 “理趣”,是宋诗非常重要的审美特征,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焕发着独特的光彩。《题西林壁》就被认为是宋诗“理趣”的典型代表之一。

所谓“理趣”,不但要有“理”,而且要有“趣”。关于这首“理”,我们前面已经有了详细的说明。这里再讲讲“趣”。“趣”,指的是一种“意味”、“意趣”。“理趣”,就是既让人领会到哲理,而领会哲理的过程又应当是充满趣味、富有意味的。只有“理”,没有“趣”,容易会沦为干瘪的说教。《题西林壁》之所以出色,就在于它的说理不是板着面孔的,而是生动鲜活的。这是因为,诗歌的说理与游览庐山密切结合在一起。它能让人走到诗的里面去,跟随诗人去体会“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感受,在诗人的引导下自然而然地悟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从游览中获得感受,再上升为哲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让人在领会哲理的同时仍然有鲜明的形象、丰富的联想,并体会到诗歌的情韵。这便是真正的“理趣”,也是《题西林壁》在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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