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人物 ——“牛魔王”

蒹葭微霜 2016-05-07

展开全文

牛木匠

作者安丽芳

牛木匠的口头禅——有卵的个用。无论对人，对事，对物，张口闭口就一句粗话——有卵的个用。习惯了说粗话的牛木匠人倒不下流，做事扎实。沈从文先生对说粗话的乡下人解释精辟，大意是：文化人写文章用标点符号，没有文化的乡下人说粗话，相当于标点符号，语气助词。

牛木匠身胚大，国字脸。看人时习惯脖子向后缩，眯着眼，撇着嘴，用木匠选料的眼光看，看不中的就一句评语：“有个卵用”或“有卵的个用”，一副匠人脾气。好多人不愿和他合伙做工，要求严，一丝不到位“这有卵的用”，就判了死刑。近乎霸道，所以那帮子匠人喊他“牛魔王”。

牛木匠十六岁开始跟着师傅学手艺，三年出师，刚出师时还只是帮师傅打打下手，每天工钱是三毛。能帮师傅带小徒弟了，工钱涨到了每天八毛，手艺超过师傅，每天工钱涨到了一块八。牛木匠赚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工具上：斧、锯、刨、凿、刀、钻和锤，林林总总加起来共有近百种，单是刨子就是几十种，每一样工具把手都握得油光水滑。

七十年代牛木匠很牛，人年轻，手艺好。常年带着徒弟在别人家做活，一做就是一年半载出不来，照他们的话说“串百家门，吃百家饭”。被人夸奖手艺好，老婆嗔怪地一憋嘴：

“啥好？一年到头不归家！”

“手艺好，哪个女客不喜欢！”

“怕是喜欢他的钱啰！”无论老婆怎么嗔怪，牛木匠只是笑。

若想请牛木匠打家具，至少一两年才轮得到。不是牛木匠做活慢，是请他打家具的人多。那时手工做家具不像现在。敲木料帮帮响，确定料是干了，先用斧头将树筒大致劈成料，再两个人牵墨划线，划了墨线，两个木匠开始拉锯解料，解料是体力活，噗呲，噗呲拉锯得个把两个月。解好的木板、木方，还不能做，怕走形，在地下放平用磨盘等重东西压着，等料再干透才开始做，从原始树筒，到成品家具，仿佛经历一个人出生到长大的漫长过程。什么师傅出什么徒弟，牛木匠继承师傅的是慢工出细活。

跟牛木匠学过徒的至少有一个连的人，手艺学到家的也就五六个，大都被他骂“有卵的个用！”半途而废。包括自己的儿子。

一直跟着他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只能拉锯改料下傻力的憨舅子；一个是周三娃儿，做事认真，脑筋不太好转弯；还有个康弟婆，人精明灵活，手艺学得快，为人小奸滑。一般和客户谈价是康弟婆出面。客户老板儿先说，按计件算。算下来老板嫌贵，老板又说“那就按时算”，三开门的衣柜算下来需要八个工时，老板儿又说：“按天算吧”，康弟婆说可以呀。老板儿转身走了，康弟婆狡黠一笑，说：

不怕你老板奸，我一天抽三趟烟，

再拉两泡绵绵屎，去脱你大半天。

牛木匠便骂徒弟：“你莫说xx话！手艺人不耿直要得个卵！”

牛木匠的儿子跟他学了几年木匠手艺，后来死活不搞了。一来嫌学木匠苦，二来嫌父亲做事认真，呆板。最不愿听父亲动不动唠叨：“天干地张坼，饿不死手艺客。”儿子既读不进书，也不愿干苦活。被牛木匠整天骂“你将来有个卵的出息！”

一次，牛木匠带着徒弟在鸭子塘给一个书记的女儿赶做嫁妆，生活还很紧巴的当时，书记娘子顿顿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康弟婆叽里呱啦边做边说笑话。书记娘子不时来看看进度，催一催，而且喜欢插些不算工的锅盖、盆、桶之类的小活路。康弟婆就打趣说：

“要想样样会，除非跟师傅睡。”

“看我撕你的x嘴！”书记娘子一叉腰。

“我怕书记打我后脑勺！”不大说话的牛木匠间或也掺合打趣。

大家哄堂笑。

“你师傅老实？老结疤实吧，说句话牛都踩不烂！”书记娘子回了一句。

书记娘子满屋一看，都快半年了，除墙角码了一大堆做过的长长短短，方方块块，还没看见一样成型的家具。急了！垮下笑脸，心想：我好酒好菜把你们供起，可……“抓紧勒！婚期只有半个月了哟，我看你们到时拿得出来不！”

牛木匠不紧不慢地说：“你得卵的个急啊！”

书记娘子说话更粗鲁，“老子不得急，误了我女儿的好日子，老子把你卵割下来炒菜，看你急不！”

吃夜饭，木匠一个个酒喝得满脸通红。牛木匠对书记娘子稳腔稳板地说：

“老板儿，吃了你几个月，明天我们走了。”

老板儿忍不住骂人：“狗日的！打的家具呢？”

牛木匠笑而不答。次日一大早，牛木匠喊书记娘子出来，“你一顿早饭做出来，我若家具没搞好，工钱分文不要，还给你补食钱。若你满意，那就给我扯二丈四尺红绸子挂身上，你亲自牵骡子送我出村口。”

果真一顿饭功夫，书记娘子看见十八抬嫁妆漂漂亮亮摆在了堂屋里，不禁伸出大指母。原来，手艺好的木匠，部件，零件分散做，一切就绪，只等榫卯拼接，手艺高的不仅拼接快，而且拼接清丝压缝。

哪晓得八十年代末不时兴手工家具了。家具的时代潮流像万花筒一样翻新，一阵子时兴宝丽板家具，一阵子时兴三合板家具，一阵子时兴压缩板家具，等等。儿子倒喜欢做这些潮流家具，一台电锯，一个电钻，一个气枪，似乎就是全部的家当。几个木工进场，三五天的功夫，在阵阵刺耳的轰鸣后，一顿气枪射击，门、柜、吊顶迅速成型，一户商品房的木工活几天便完成。一切都是现成的，简单，赚钱快。儿子挖苦父亲：“还像您那么做工，求得到卵的个吃！”

牛木匠看不起现在的家具，说：“人站上去就垮，有个卵用！我打的家具四五代人用不烂，站上去跳也跳不垮！”

牛木匠的手艺不再吃香，没有人再请牛木匠。牛木匠无所事事守在家里，本可以弥补年轻时少有时间陪老伴的遗憾，可偏偏老伴又病逝了。儿子由做家具改成卖家具，更赚大钱。牛木匠找了家24小时给人看守工地的事，一月两千块钱。现在轮到儿子骂老子的时候了，说：“两千块钱有个卵用！还不够老子抽烟，叫您帮我卖家具您不搞，偏偏24小时不睡觉给人家当看门狗您愿意！”

牛木匠闷头抽烟，不吱一声，心想：我给你看生意一分卵钱没有，给人家看工地至少不愁烟钱吧。两父子见面除了互骂就没有一句好话。

“唉！”牛木匠叹息自己也是没有个卵用了。

每天早上做工的来了，牛木匠才睡眼惺忪地到舞阳坝去过早。他看见炸油香的摊子被好多人遮挡住，都在看墙上的信息栏，他也挤进去看了好一阵，原来是大鹏建筑公司要建一座古城，面向社会招募民间技术精湛的木工、石工、瓦工。牛木匠顿时心里一热，“啊！技术精湛的木工……”仿佛是见了失散多年的儿子找回来了似的，又仿佛是碰见了久别的亲人让他为之激动。他又看了两遍。过早是吃了还是没吃他都忘了。近六十岁的人了，他又跑回去看有没有年龄限制，没有。他心里咚咚地跳……决心去试一烙铁，却担心儿子的反对。

“也不看看多大年纪了，为挣那几个卵钱？”儿子表示反对。

“我是为几个卵钱？喜欢做木匠活，一天不做闲得蛋疼！”牛木匠还是犟着去了。

牛木匠来到大鹏建筑工地，看见巨大规模的古城建筑框架已基本就绪，有几百报名来参加应聘的各种匠人聚在了一起，都是三四十岁年纪，像他这样年纪的老头几乎没有。牛木匠后悔不该来。又一想，比拼的是木工手艺，又不是比年纪。

几百个匠人的到来吃饭需要桌子。因此，每个木匠先做一张小饭桌作为应聘技术考核作品，时间要求三天完成。木匠们热火朝天的各自忙开了。报考的木匠大都三天交出自己的作品，少数人没有按时完成，而牛木匠一个人花了六天才交作品。技术监考人问：

“老师傅怎么样？跟得上吗？”

下面一阵轻声哄笑。牛木匠有点儿恼羞成怒，粗话脱口而出：“慢工出细活，三刨两爪做出的东西有个卵用！”牛木匠大致瞟眼过几个年轻人的做工，所以心中有数。“我师傅解放前在地主家制作雕花床，前后共做了十二年，工钱是用制作雕花床的木屑称重量付给等量的钱。”

技术监考人没等牛木匠说完，举起大拇指：“对！老师傅说得对，下一个试题，检测每一位的作品工艺和质量。

谁都没有想到，检验木匠工艺和质量的办法居然别出心载；将每个人做的桌子，用绳子拴在马屁股后头，挥动马鞭，让马拖着桌子在凸凹不平的空旷场地奔跑两圈。大都跑一圈桌子就散了架，也有坚持到两圈才散的，唯有牛木匠做的桌子，两圈跑下来丝毫无损。比赛的木匠都傻了眼！技术监考高度赞赏：

“好呀！姜还是老的辣！”

技术监考要大家围拢来看牛木匠的作品，并要牛木匠讲讲桌子不垮的道理。

牛木匠把榫卯工艺精密度的要求，怎样做到榫与卯严丝合缝，以及如何看木纹挑选木料等。“木匠靠的是一只眼！”他现场做给大家看。此时的牛木匠像斗牛场最终胜出的一头牛，感到无比的自豪，高兴又找回了失去多年的自己。

经过交流，牛木匠才晓得这个技术监考也不是一般人，世代木匠出身。技术监考让牛木匠不用做工，委以他质量检验重任，每一道工序由牛木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