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卡玛尔格（选）
［法］都德 革文译
一 出发
[……]
我们越过片片农田，来到卡玛尔格的荒野地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牧场，沼泽和灌溉渠在蒿草中熠熠闪光。柽柳和芦苇一丛丛的，仿佛平静海面上的小岛。这儿没有高大的树，广袤的原野一片匀净。牲口棚一座低似一座，远与天际相连。羊群四散着，或躺在草丛中，或围着牧羊人的红斗篷转悠，它们在茫茫天际是那么的渺小，仿佛沧海一粟，给人以孤寂、无边的感觉。北风无休止地刮着，似乎要将这片土地扫得更加平旷。在它面前，所有的东西都要弯腰屈服。连最低矮的灌木也弯曲着向南倒伏，一副像是要逃走的样子……
二 茅屋
用芦苇搭顶，干黄的芦杆架墙，这便是茅屋，是我们打猎集合的地方。这间茅屋是典型的卡玛尔格式的，只有一个高大宽敞的房间，没有窗户，白天靠一扇玻璃门采光，晚上就用遮板挡死。四面粗粉过的高墙边都是木架，用来放猎枪、猎袋和套鞋。屋子尽头，五六只摇篮围着一根桅杆，桅杆下端插进土里，上端则撑着屋顶。夜里，当北风吹过，茅屋到处嘎吱作响，海风送来远处大海的波涛声，一阵紧似一阵，使人感觉像是躺在船舱里。
到了下午，这茅屋尤为迷人。在南方晴朗的冬日里，我喜欢独自守在壁炉旁，炉中烧着几块柽柳树根。狂风阵阵吹过，门在弹跳，芦苇在呼啸，大自然中万窍在怒号。冬日的阳光被猛风吹得聚而复散。大片的阴云在蔚蓝的天空下飞奔。阳光时隐时现，各种嘈杂声也时起时落。羊群的铃声忽而传入耳朵，随即便消失在风中，却又回到震颤的门下唱响美妙的回旋曲……
最美妙的时刻是黄昏，猎手们快回来之前。这时风停了。我出去逛一会儿。红日悄然西沉，有光而无热。夜幕拉下，露气侵人。远处地面上一道弹光划过，仿佛茫茫夜色中闪现的一颗红星。一天的时光将尽，各种生灵还在忙碌。一群排成人字形的野鸭靠近地面飞行，似乎要落地栖息；突然，茅屋里亮起灯火，把它们惊走了。领头的野鸭伸长脖子向上飞去，余者紧随其后，嘎嘎叫着飞向高空。
没过多久，一阵响亮的踏步声越来越近，听着就像暴雨陡临。牧人带着羊群回来了，在牧羊犬的驱赶下，成千上万只绵羊骚动不安地朝羊圈压过来，只听见沓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我一下子卷在这鬈曲羊毛和咩咩叫声的旋涡中，被挨来擦去。这真是一个羊群的浪潮，牧羊人仿佛被羊毛的波浪带走……
羊群过后，便是熟悉的脚步声和欢快的笑语声。茅屋一下子挤满了人，吵吵嚷嚷，十分热闹。树枝燃烧起来。大家越是劳累，越是开怀大笑，陶然自乐。猎枪堆在墙角，套鞋丢得到处都是，猎袋都倒空了，旁边是的红白黄绿各色飞禽，羽毛上还粘着鲜血。饭桌已经摆好，鳗汤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大家一声不响，狼吞虎咽起来，打破这片寂静的唯有门前舔盘子的猎狗凶狠的吼叫声……
晚上没有聊多久。在闪烁的炉火边，只剩下看守人和我。我们像农民一样，不时聊上两句，很快就没了下文，就像蔓藤燃尽的火星。最后，看守人点亮灯笼起身，我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黑夜中……
三 守望
守望，这个词多么贴切地表达了伺捕猎物的情形。猎人潜伏起来，日夜间盼望着，踌躇着，等待猎物。伺捕的时间或在日出之前，或在日暮时分，我喜欢后一种，特别是在这沼泽地区，池塘水面上的霞光久久不去……
有时，猎人在小船上伺捕，船身很窄，没有龙骨，稍动一下就能划走。猎手在芦苇的掩护下，伏在船中窥伺野鸭，只露出帽舌、枪杆和猎狗的脑袋。猎狗扑打着蚊虫，有时伸出粗大的爪子，将船压得歪向一边，灌进很多水。这种狩猎方式对我这个新手来说，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常常是走着去捕猎，脚上穿着长统套鞋，在沼泽地里小心翼翼地跋涉，害怕陷进泥潭中。我拨开熏臭的芦苇，惊得青蛙纷纷逃窜……
终于来到一个长着柽柳的小岛，我在上面找到一席干地。看守人把他的猎狗让给我。这是一条比利牛斯种的大狗，身披白色的长毛，是打猎、捕鱼的能手，我总是有点怕它。当一只黑水鸡来到射程之内时，它用一种嘲笑的神态看着我，像艺术家那样向后甩了甩头，两只松软的长耳朵耷拉在眼前。它摆出架式，摇着尾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仿佛在催促我：
“开枪……赶快开枪！”
我开了一枪，却没打中。于是它打着呵欠，舒展了全身，显出一副疲惫、失望、傲慢的神态……
好吧，我承认，我是个糟糕的猎手。
我来狩猎时正值黄昏，微弱的阳光躲进了水里，池塘闪闪发光，将灰暗的天空映成银白色。我喜欢这水的气味，喜欢芦苇丛中昆虫的神秘窸窣声，和那细长的叶片摇曳时的簌簌声。远处不时传来凄厉的嘶声，有如海螺在呼响，那是苍鹭把捕鱼的长喙插进水里吹气……一群群野鹤从我头上飞过。我听见翅膀的唰唰声，绒毛在劲风中的瑟瑟声，甚至疲惫的小翎骨的咯吱声。之后万籁俱寂。黑夜，沉沉黑夜，只有水面上残存一点余光……
突然，我感到一阵颤栗，仿佛身后站着一个人似的。我转身一看，美好夜空中的那一轮皓月正冉冉升起。身边出现第一缕清光，然后又是一缕，渐次将远方照亮……最后，整个沼泽地月色通明，连最矮小的草丝都有自己的影子。伺捕结束，鸟儿都能看见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在一片清光尘影中踏步而归，在水洼和沟渠中每走一步，都踏碎了倒映在水中的群星，搅动了深透水底的月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