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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完整,抑或自我救赎 | 吴投文读江汀

 箭陵霄 2016-05-22


80后诗人中,江汀应该是比较内敛的一位。我注意到他发表的诗并不多,但却是一位有实力的诗人。在当前喧嚣的诗坛,一个诗人靠自己的实力说话,这是正当的事情。江汀的内敛不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态度,而是对诗歌的理解有自己的执著之处。他的内敛里实际上包含着诗艺的成熟,也包含着超出他年龄的某种深思熟虑。他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几代诗人群起竞技的诗坛,属于有锐气的有才华的晚生之辈。这样说,并非要把他固定在某种秩序里,他也无法被固定,他的追求可能也是含蓄的,但不会服膺于某种秩序的稳定性。即使在80后诗人的谱系中,似乎也有某种固化的序列。这是文学史带来的后遗症,诗人都有成为偶像的冲动,想在文学史的某一页或某一句里充当一个醒目的符号。尽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镜中水月,但诗人的幻觉要找到一个可靠的着陆点,大概也只有文学史这一块狭窄的地盘堪可包容他们的野心和创造力。这是诗人的隐秘情结,也是创造力的转化,但带来的后果却是某种序列的板结。据我粗浅的了解,江汀大概是从半道上杀出来的,在80后的序列中是一个迟到者,但他的创作却有引人注目的一面,也有某种发酵的效应,我想这源于他对创作的自觉。对一个比较年轻的诗人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也是他获得创作前景的保证。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江汀也不算太年轻,就像当年锋芒毕露的80后诗人,如今都已经或将要迈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这是80后诗人目前面临的现实,也使他们的创作处于某种纠结的阶段。但对江汀来说,这可能恰恰是他的机遇,他的内敛需要时间来验证,也需要时间来赋予一种更坚固的品质。

江汀的诗有自己的气息和语调。一个诗人有无自己的气息和语调,实际上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但却被很多诗人所忽略。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不同的阶段声音会有变化,但他的语调却极难改变,一个人的气息也是如此,一生都环绕他的躯体和灵魂。但诗人的气息和语调显然更复杂一些,不是生理性的和生物性的,而是精神性的和文化性的。诗人的气息和语调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修炼而成的。这种修炼对有所作为的诗人来说,可能是一个延续终生的过程,但恰恰在这里,一个诗人的尊严得到确认,转化为诗歌的内在灵魂。江汀的气息和语调是风格性的,也是他辨别和强化自我存在感的一种方式。换一个说法,他很在意诗歌的可辨别性,总是强化自己与他人的差异。应该说,江汀赋予他的诗歌以一种自觉的身份,这种自觉带有自我修正的性质,也包含着对写作惯性的拒绝。追求一种与自我完全融为一体的风格印记,可能是他不懈为之的一个目标。但他不是一个要给诗歌贴上标签的人,而是一个寻找诗歌身份归属的人。这使江汀的诗歌区别于80后诗人的基本事实,有自己特殊的风格性标记。如果他决不回头,而是把自己的果断延伸到更深刻的层次,假以时日,他的风格会更加凸显出来。

具体地说,江汀的气息和语调是其内敛最恰切的表现。内敛本身可能并不是一种风格,但可以构成风格的一种要素,内敛也不是含蓄,要比含蓄多一道沉思的皱褶,内敛可以是内容,也可以是形式本身。一个内敛的诗人,往往对形式的追求近乎苛刻,他需要隐藏在合适的形式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江汀大概就属于这一种诗人,诗歌的形式感对他既是一种羁绊,也是一种扩展,他往往把生活的直接性转化为一种深度内敛的形式面罩,从表面上看,诗人的自我被遮蔽在面罩之下,但实际上凸显出来的却是诗人内心的真实图景。他的《悲伤》一诗就是如此,诗人写得极为冷静,像是隔岸观火,但火焰却不在对岸,而是燃烧在诗人的内心,那种缓慢的燃烧正是悲伤的实质,里面包含着更深刻的灼痛。诗人说:“我要重新收集那些忧虑。”他所收集的不是碎片的忧虑,而是忧虑的整体的结晶,这在诗的形式层面上反映出来,就是几近浑然一体的流畅感,但这种流畅感却又似乎充满阻塞,可以看见诗人跋涉在文字之间的足迹,每一步都踩得踏实而稳健,又可以看见足迹上隐隐的血痕。这当然是生命的一种抽象形式,但诗人笔下的具象却是真实而鲜活的。悲伤本身是无法言说的,尤其是当诗人沉浸于悲伤之中,言说的意义值得怀疑,因为言说实际上是对悲伤的扭曲。但悲伤却又需要言说,需要在扭曲中得到某种限度的化解和拯救,因此,诗人在诗中的出场尽管戴着面罩,但他所代表的普遍性却是诗歌的价值所在。诗歌可以接近悲伤并深入到悲伤之中吗?那可能仅仅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江汀极力接近这种状态,这就是一种自觉的写作。当然,对他来说,写作的前景还面临许多未知的障碍,写作本身的隐秘由无数的暗道通向生命更深的幽暗之中,诗歌的形式感却需要某种透彻状态获得确认,这是他需要处理的写作情境。

江汀诗中的声音和语调几乎总是低沉的,带有自语性的缠绵和眷顾,却不乏内在的力度,诗中的气息像清晨绵绵不绝从地底散发出来的雾霭,淡淡地隔着那么一层,却有一个坚定的背影不断靠近不可触及的幽魅。这个背影可能产生于某种神秘体验,是对幽魅的验证,背影和幽魅之间的距离恰恰是诗歌所产生的张力效应,或者说,诗人与生活保持恰当的距离,以保证视野的清晰度。江汀诗中的意象既是模糊的,却看得见精确的纹面,这就是由恰当的距离所产生的观察效果。他的《你是我冬日认识的事物》是一首精彩的十四行诗,此诗中的巷子、店铺、灯笼、梧桐、杉树等意象,都是诗人所见证的一些老时代的事物,都灰糊糊的有一种褪色之感,暗示出诗人的孤绝处境。这些意象使诗中弥散着一种恍惚之感,使冬天的情境显得更为压抑。另一方面,与诗中的声音是完全相一致的,意象的暗淡包含着声音的低沉,具有某种含混的修辞效应。这也是江汀诗歌的一个印记。他的诗歌在自己的声音里延伸出一种晦暗的色彩感,在整体上协调于内心处境的孤绝,显示出一个沉思者彷徨的侧影。

我可能有一个误解,觉得江汀实际上是一个愤怒的诗人,但他的愤怒往往克制在精致的形式上,或者说,他抵制自己的愤怒,在形式层面化解与现实的某种冲突,但他的忧郁不能完全压抑在内心中,也不能爆发出来,他只有把修辞作为一种惩罚的方式,灌注到形式的沟壑之中,因此,他看起来又是犹豫的。他的《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里流动着一种难以捕捉的情绪,诗中的情景充满不确定性,诗人似乎向壁而问,但得不到回答。他莫名地意识到某种变化,但感觉显得极不可靠,给人一种从梦中刚刚醒来的恍惚之感。这首诗是发问式的,世界的存在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并不像是它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状貌。诗人说,“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这就是诗人发出的疑问。诗人有一个假想的身份,“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但不管他是何身份,这都并不重要,他的怀疑仍然存在。他的诗歌低沉有力,往往在犹犹豫豫的倾诉中流露出某种深思和激昂,他似乎是要解决自身的困境,却陷入更深的迷惑之中。

江汀的诗歌主题来自某种遥远的呼唤,大概可以追索到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和艺术家那里。他的声音和语调也与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某些诗人不无类似之处,我愿意把这看作是一种呼应。他的不少诗都用诗的首句作为标题,这虽然只是诗歌形式上的一个要素,却也可以发现白银时代的诗人漫溢出来的汁液。那些俄罗斯诗人在生活之中充当苦役者,他们在自己的诗歌之中抵制现实的梦魇,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对江汀来说,他靠近这个传统,可能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他需要把自身的处境带入写作之中。这个传统确实是一个完整的宫殿,可以使他得到一份洁净的款待。但江汀诗歌的格局还是显得逼仄,可能具有某种坚固的封闭性。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写诗是一种私人性的自我救赎”,这对他的写作选择是一个非常得体的表达,但我以为停留于此,自我救赎就会成为一个借口,写作也将失去救赎的意义。从另一方面来看,写作也将牺牲诗人的独特性,写作的完整将无法得到护卫。当然,这只是我的担忧,一个诗人到底能走多远,这完全是其自我选择的结果。

来源:《诗刊》2015年5月下半月号“发现”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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