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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民间美术的审美特征和文化内涵——以黔东南苗族服饰、刺绣和蜡染为例_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官网

 yinamu 2016-05-22

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院长 杨培德

 

一、审美视角差异

民间美术是艺术的一个部分,而艺术又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创造文化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人,每个具体的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民族和特定的文化之中,不同民族的人在不同民族文化的模塑下创造出了各不相同的民族艺术;因而人类的艺术才呈现出如此丰富多彩的多样性。用什么样的审美视角去理解这些异彩纷呈的民族艺术,这里关涉到一个文化理解的方法问题,也即是如何进行准确的跨文化理解。人的审美视角往往都以从小习得的“我族”的艺术。这就好比“我”戴上有色眼镜去看“他”,得出的镜像肯定是变色的、扭曲的“他”,这就是审美视觉差异产生的错觉。在过去一些介绍苗族民间艺术的书刊和宣传媒体中,曾出现过以“我族”为中心的审美视角去误读“他族”的现象。比如将苗族传统服饰说成是汉族遗留的“唐宋服饰”、“魏晋遗风”、“年年有余”“华夏民族的活化石”这样一些否定苗族智慧地独特创造文化的单线进化论错误说法。有的人类学家甚至将苗族在盛大宗教祭典的鼓藏节中,给祖神献祭的牺牲品——牛,说成是苗族的祖宗图腾,因而有的人把苗族妇女银角头饰解读为戴在头上的图腾。这些跨文化误读通过话语霸权的传播以讹传讹,以至于谬种流传,误导世人。要避免这些误读就需要运用文化人类学“文化相对论”的方法,去尊重“他族”的自我文化解释。只有摈弃惟我独尊的文化中心主义审美视角,才能够真正地理解各民族所创造的文化艺术的审美价值。


二、苗族民间美术是对生命存在的体验与歌颂

要想读懂苗族民间美术,首先要了解苗族宗教。苗族有宗教吗?这是从“西方中心论”的一神教观念提出的问题,西方人认为只有一神教才是宗教,多神教不是宗教或称之为巫术,原始宗教,这是前面我们提到的“有色眼镜”的错误。宗教分为制度化宗教和普化宗教。普化宗教可以解释为大众化的宗教。这种宗教将信仰的内容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紧密地交融在一起。苗族传统宗教属于普化宗教。

宗教是一种文化现象,宗教是人类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人要认识宇宙,认识自己,认识生命,人就创造了文化。人认识到自己生命的一次性,死亡是万劫不复的。于是人便提出了一个永恒的话题,人如何使生命得到永恒?在苦苦的寻求中,人便创造了一个永恒的神圣的彼岸世界,与我们现世的世俗世界相对应。宗教使人的生命终于在神圣的彼岸世界里得到延续,得到永恒。宗教提供了人类对宇宙及人生意义的回答,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终极关怀”,宗教还对人关于真、善、美与假、丑、恶的价值观提出自己的看法。可以说宗教文化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核心之一,基督教文化是西方许多民族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儒教文化是汉族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苗族传统宗教是苗族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撇开基督教无法解读西方文化。撇开儒教搞不清汉族文化,撇开苗族传统宗教,读不懂苗族文化;因而我们说,宗教是开启文化的钥匙。

怎样才能认识苗族传统宗教,方法很简单,研读《苗族古歌》便能一目了然。《苗族古歌》是苗族传统宗教的“圣经”,是苗族的神话、史诗和百科全书,苗族的宇宙观、生命观都在其中被锁定。苗族的审美观也是从这部神圣的经典中来。《苗族古歌》的创世记说生命从枫树来,蝴蝶妈妈“妹榜妹留”从枫树心孕育出来后与“水泡”“游方”,生下12个蛋,脊宇鸟帮助孵出了姜央、雷、龙、虎、水牛、蛇、蜈蚣等各种生命,姜央是人类的祖先。人类与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兄弟,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欢乐的,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生命,都有灵魂,都是神灵,生命之间可以互通互变。《苗族古歌》说“砍倒了枫树,变成千万物。锯木变鱼子,木屑变蜜蜂,树心孕蝴蝶,树桠变飞蛾,树疙瘩变猫头鹰,半夜里高呜高呜叫,树叶变燕子,变成高飞的鹰鹞,还剩一对树梢,风吹闪闪摇,变成脊宇鸟,它来抱蝴蝶的蛋。”关于生命的欢乐,古歌这样说:“啄木鸟敲鼓,咚咚又咚咚。姜央在田坎上跳,水牛在田里跳,牛尾巴跳在两腿间,跳累了都不知道。牛鞭听见鼓响,也要来踩鼓,牛背当舞场,蚊子一群群,围着牛头转,踩鼓踩得更欢。还有一把钉耙,它在田角打圈圈,跳得田水翻大浪。大家都在跳舞,大家都在歌唱”。

从《苗族古歌》中我们可以看到苗族宇宙同源,生命同源,人与人,人与自然都平等和谐的宇宙观和生命观。这种观念有别于西方《圣经》上帝造人,上帝赐予人主宰控制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的观念。苗族为了使生命具有意义,于是创造了一个人和宇宙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神圣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之共同生存的大自然都是众多的生命,无论日月雾气、山水树石、鸟兽鱼虫,花草风霜皆有灵魂。生命之间都是平等的兄弟、亲戚、朋友。各种生命都可以自幼由驰骋在神圣而又欢乐的世界里并获得永恒。

苗族的民间艺术与苗族的传统宗教互为表里,互相依存,苗族民间艺术就是在苗族传统宗教的宇宙观和生命观的熏陶下获得神奇的灵感。苗族为了消解艰辛生活带来的痛苦与忧虑,他们发挥天才的想象力和智慧,编制出一个能与自然融洽,并使自己欢乐地善待一切生命的文化意义之网,创造了自己的宗教和艺术,构建了一个适合自己生存需要的非理性王国,一个苗人栖身的精神家园。

从黔东南苗族服饰、刺绣、蜡染众多的民间美术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幅美丽而又欢乐的生命赞歌,一幅幅浸透着苗族宗教非理性王国。在每一幅画面里,苗族民间美术家都向我们展示了苗人对生命存在的体验与歌颂。从这些画面里我们还可以证实艺术与宗教同源,它们都是人类为了灵魂的安宁而创造。宗教虚拟了一个灵魂在来世欢乐的幻境,艺术则创造了慰藉现世心灵的梦幻。

 

三、苗族民间美术的审美特征

1、意象性的非理性美术

西方的美术是科学理性的产物,是以人主宰自然的理性观念而产生的艺术。东方的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所谓“气韵”是指画家在笔墨中将景物与自我的情感融入“天人合一”的无我境界,这是一种以非理性审美为主的艺术。苗族民间美术同属于这一东方艺术体系。我认为苗族民间美术比中国画更为非理性,因为苗族民间美术让人摆脱表象的物理世界,摆脱逼真的摹写。进入心理感觉的情绪想象审美世界,进入一个神奇美丽的自由的非理性艺术王国。这样的艺术是使人类心灵获得自由的艺术,因而我用意象性美术来加以表述。

苗族民间美术主要是苗族女性的美术。苗族民间女性美术家在进行创作时,用意象性的审美观念,用心灵意识的视觉语言来表达女性的情感。如《苗绣苗锦》书中26页的“人面兽头龙与人”的绣幅,就是一幅典型的意象性的非理性美术。这是一幅母亲描绘的儿女舞蹈图,作者为了表达期望儿女健康快乐的情感,运用意象性的审美观念和心灵意识的视觉语言,突破理性框框的约束,将画面的三分之二描绘一条人面、牛头、龙身、鱼尾、长花草的起舞神龙,并将儿子嬉戏翻滚舞蹈于龙头之上,另外的三分之一画面是一条牛头、龙身、鱼尾、长花草的共舞神龙,随着舞蹈的女儿起舞。画面上两只伴舞的鸟儿,一只长鱼尾,一只头长草。右上角是一只飞舞俯视的蝴蝶,蝶的触须长草。在这一幅绣画里,我们可以看到苗族民间女性美术家,为了表达儿女与大自然的各种生命同欢同乐,可以不受理性形象的约束,放任其艺术想象力在非理性的世界里自由驰骋。在这种意象性的艺术思维里,作者可以天马行空,用心灵意识的视觉语言将所有的形象任意夸张变形抽象。人与山、水、树、石、花草、虫鱼、鸟兽可以无障碍地交融,互变、沟通、欢聚、和谐相处。在苗族民间美术中可以随处看到人头龙、人头鸟、人头兽、人头蝶;人头鱼、牛头龙、鱼头龙、鸟头龙、蜈蚣龙、蛇龙等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互变的形象。还可以看到人长花草、鸟长花草、鱼长花草、蝶长花草、龙长花草等动物与植物互变的形象。在我们看到的这一绣幅里的两条龙,牛角可以随意长在耳下的两腮。整幅画的用色也非自然本色,而是用主观的意象色彩,为了突出喜庆欢乐,画面以红色为主,鸟是红色,蝶是红色,牛角可以是红色也可以是白色,花草也是以红色为主,配有少量的蓝白。人肤色以白为主,局部可以任用,如鼻子可用深蓝、手可以用黄色和深蓝。鸟嘴有一只用黄色,另一只用白色,一只爪用蓝一只用红。整幅画的色彩是违反常理的红色天地。

这种意象性的画有一种视觉魔力,它会让人飘然进入一种美丽、神秘、悠远、具有生命力的梦幻世界。

2、表现生命的力与美

朝气蓬勃的生命是力与美的生命。苗族文化崇尚的就是力与美,因而苗族民间美术总是围绕着力与美来表现。

我们仍以“人面兽头龙与人”绣幅为例,在苗人的形象里牛是最有力量的象征,兽中之王的虎都被牛打败,斗牛成了苗人的嗜好。因而这一绣幅里象征力量的两条牛龙几乎占了整幅画面。为了打破静态的绣幅平面,民间画家让绣幅中所有的形象都激情地舞动起来,让画中所有的生命充分展示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为了表现这种舞动产生的韵律与节奏,整幅画几乎都用动态的曲线组合,构图使用的是由两条龙横向相连的具有律动感的S形。画家为了表现由三维空间的律动,对画面的形象结构作了巧妙的组合。人面牛头龙作正面向画前冲出的姿态,龙身为侧向,表现了龙在纵深空间的舞动。龙头上的男童,与龙身有空间距离。男童正面头侧面身,只见单手单脚,表明男童舞蹈在三维空间之中,另一只手和脚已被遮挡。画面上另一条牛龙为双眼的正面头,侧嘴,侧身,看似不合乎视觉规律,然而却合乎龙在舞动翻滚中给人的视觉意象。

绣幅画面色彩使用大小、宽窄不等的大红、玫瑰红与丁丁点点的绿、蓝、黄、白等色,错杂对比组合,颤动的色彩象一股涌动的红潮,犹如一支节奏感强烈的交响乐,犹如一曲歌颂生命冲动的高亢激越的苗族飞歌。

表现生命的力与美的苗族民间美术作品比比皆是,如《苗绣苗锦》一书中35页的“三龙图”、37页的“双身共头飞龙”。《苗族传统蜡染》10页的蜡染幡60页的143图和144图。《苗族银饰》一书中27页的银角等。

3、表现生命的圆满美

黔东南苗族有句俗语叫“Dlenx jil vat guf”意译为一棵树的枝桠要圆满,树梢要向上长好。这句话比喻父母健在,儿孙满堂、和睦美满的家庭。在挑选宗教盛典鼓藏节的鼓藏头时这是一条首选条件,其它各种红白喜事的代表人物也必须先由这种家庭的人来担当。因为这些人象征圆满吉祥。在这种以生命圆满美的审美价值取向指导下创作的苗族民间美术,无论构图、造型、线条、色彩都非常饱满。在进行动物和人物纹样造型时,为了表现圆满,无论形象正面侧面,几乎都画出双眼。在画龙时,一般都是双龙,如果是单龙,则将龙的正反面剖开铺满在画面上,从画面上可以看到龙完满的二维空间。如《苗绣苗锦》一书中37页的“双身共头飞龙”。

为了表现圆满而大量使用圆形纹样,如《苗族传统蜡染》一书中27、28页蜡染。为了表现圆满,在服饰、衣饰、裙饰上都布满了刺绣、织锦、银饰。如《苗族盛装》一书中的14页、15页、32页、33页等。

 

四、苗族民间美术的文化内涵

人是使用文化符号表达意义的动物。苗族民间女性美术家在民间美术中,大量使用象征型审美符号来表达苗族文化的意义。这种象征审美符号是苗族文化符号体系的一部分。

1、识别认同符号。如苗族服饰中的纹样不只是审美符号,还是被苗族用来作为对外“我族”与“他族”,对内“我支”与“他支”的识别认同符号。一个苗人,只要见到苗族服饰,一眼就能识别是否是自己支系的苗族,如果是,立刻就产生亲近的认同感。如苗族服饰就有一百多种,每一种服饰就是其支系或亚支系的符号,同时也是支系或亚支系婚姻圈的符号。

2、历史记忆符号。苗族历史上没有文字,苗族历史除了用口传史传承之外,就是用服饰符号记载历史进行传承。如苗族服饰中的九曲江河纹、田连阡陌纹、城池纹、鱼纹等纹样记载的是苗族古代生活在长江、黄河下游地区的历史。苗族妇女百褶裙上的多条横纹符号象征的是苗族古代迁徙经历的江河符号。在台江县施洞苗族服饰中,还有直接描绘清代咸同年间苗族起义女将军乌卯西人物纹样。

3、农耕稻作符号。苗族历史上一个农耕稻作民族,农耕稻作离不开牛和水。为了表现牛和水,苗族民间女性美术家创造意象性的符合型纹样作为农耕稻作的象征符号。如将犁田的牛与施雨的龙复合造型为牛龙的纹样,各种牛龙纹样被大量使用。另外还有大量象征水田的鱼、虾、蛙、水瓢虫、水蜘蛛的纹样。

4、生命繁衍的符号。人类将生命的繁衍作为生命延续的头等大事。恩格斯说过:“生产本身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事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苗族民间美术运用大量的象征纹样符号来歌颂生命的繁衍。如各种复合型的鱼纹、蛙纹、鸟纹、石榴纹等。《苗绣苗锦》一书中24页绣幅纹样非常特别。画面中心大部分的位置是一头人头、牛角、大肚的复合型鱼,左上角是一只鱼尾鸟。鱼因多子被苗族视为主要的繁衍符号。这一绣幅的纹样符号象征,可以解读为赞美人、牛、鸟多种生命的繁衍。

5、宗教信仰符号。前面我们就已谈到,艺术与宗教同源,苗族民间艺术与苗族宗教互为表里。苗族民间女性美术家为了表达自己的宗教信仰,为了获得神灵的护佑,吉祥的企盼和信仰的慰藉,便创造了许多苗族宗教信仰纹样符号,并绣、染在服饰和其他生活用品上。如苗族盛大宗教祭祖节日“鼓藏节”的礼服,礼服用象征祖神的图腾符号枫叶纹和鸟纹组合加以装饰。苗族信仰认为,穿有这种祖神符号礼服的鼓藏节仪仗队使者,便会获得与神圣世界中的祖神沟通对话的神力,便可祈求祖神护佑消灾赐福。蜡染鼓藏幡上的蝶纹和鸟纹,象征祖神已从天堂降临在旗幡上俯视关爱族人。这些宗教信仰符号在苗族民间美术上比比皆是,这表明苗族民间艺术与苗族宗教象空气和水一样与苗人如影随行,须臾不离。

苗族民间美术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以上只择其较为突出几点进行简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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