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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西闪
一个七岁的美国小女孩死在自家的游泳池，所有的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可怕的意外。这时候小女孩六岁的弟弟出来作证，说是母亲阿曼达杀死了姐姐。他说，淘气的姐姐把清洁剂撒在了家里的地上，于是妈妈把姐姐拖出屋外，摁进了游泳池。
为了确认证词的可信度，警方对男孩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孩子的记忆似乎完全准确。当时电视正在播出的节目，空中飞过的一架直升机，附近传来的伐木声，种种情节都一一吻合。就这样，尽管阿曼达坚决否认杀人指控，并且通过了测谎实验，儿子的证言还是把她送上了法庭。
在法庭上，作为唯一的证人，儿子望着母亲，哽咽地说出令所有人心碎的证词：“是我的妈妈，杀死了我的姐姐。”尽管有儿童证词方面的专家认为，前后不一的说辞证明孩子的记忆有问题，并暗示存在有人误导的可能，但是陪审团仍然得出谋杀罪名成立的结论。阿曼达被判30年徒刑，不得假释。
宣判后，阿曼达的律师愤怒地向媒体表示，这是他平生遭遇的最大的司法不公。他甚至表示，他再也不想干辩护工作了。
那是2007年的案子。如今，阿曼达在狱中服刑8年，她的儿子也已15岁。一位电视主持人在采访了阿曼达之后说，他仍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杀了自己的女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年，阿曼达失去的，是两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不过我们可以看到，主导事情发展方向的，是一个孩子的记忆。如果有人对整个事情心存疑虑的话，那么他首先需要审视的，也一定是那个孩子的记忆。
记忆可靠吗？在从事记忆研究25年后，心理学家洛夫特斯（Elizabeth Loftus）的看法很悲观。她说，一个孩子的记忆就像一块没有边框的黑板，以及数不清的粉笔和板刷。成年人的记忆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喜欢这样比喻：“想象成年人的脑子是一盆清水，而每一个记忆就是一勺牛奶，大脑就是这样一盆水乳交融的混悬液，没有人能够将一勺牛奶和另一勺牛奶，或者水和奶分开。”
洛夫斯特在实验室里让成百上千的被试者回忆起了各种从未有过的情节和事物。人们会把面容白净的人记成满脸于思，把直发记成卷发，把示意停止的标志记作示意通行。经过她的诱导，人们可以在回忆里为空旷的田野平添一个马厩，也可以让生活经历里真实存在过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如这些实验不能说明记忆的弱点，那么现实世界还有更黑暗的事例。洛夫斯特被学界誉为“记忆研究领域卓越的研究者之一”，同时也是最受社会尊重的目击者证词分析专家。可是她在《被压抑的记忆之谜》（The myth of repressed memory）这本书里，列举了不少她的科学结论败给大众心理的案例。其中，尤以第六章介绍的案子最典型。
一位名叫伊琳的女人20年后指控父亲乔治·富兰克林杀死了她的小学同学苏珊。据她叙述，之所以20年后才记起父亲曾经犯下的暴行，是她6岁女儿带有疑问的双眼唤醒了她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苏珊无辜而疑惑的眼神，让她相信自己和遗忘的过去建立了联系——她目睹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死于父亲之手。
在以后的大半年里，尽管伊琳努力想摆脱这个想法，但记忆缠住了她，让她欲罢不能。她先是向心理医生透露了这个秘密，后来又把它告诉了兄妹、母亲和丈夫。最后，她的丈夫鼓励她报了警。
警方从伊琳的口中得知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她和苏珊如何坐上米黄色的大众商务车，跟随父亲去郊外的；车子如何从高速路下来，拐过一个半月形的小丘，驶进旁边的灌木丛；父亲如何性侵苏珊，并从背后用巨石砸死了她。当探员继续询问，伊琳甚至能说出一些令人瞠目且准确无比的细节。例如苏珊手上戴着的镶着小石头的银色戒指，父亲当时喝过的啤酒罐，旁边排成之字形的三棵小树等等。而这一切，都与当年犯罪现场的调查相符。
三天后乔治·富兰克林被警方逮捕。他的律师找到洛夫斯特，请她作为专家证人参与此案。没有凶器，没有体液，也没有别的旁证，惟一的证据就是伊琳的证词。这让起诉方与辩护方不得不围绕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展开攻防，那就是记忆的真实性。
检方认为，伊琳提供的诸多细节，除非亲眼目睹不可能得到。因此，她的记忆十分真实。辨方则认为，那些细节都来自报纸、广播和电视等公众信息，只不过经过伊琳的想象，虚构成了记忆。实际上伊琳证词中的几处错误也证明了这一点，譬如苏珊左右手都戴了戒指，但伊琳提到的那一枚银色的，并没有镶嵌石头，而是另外一枚金色的。当时一份报纸误报了这一信息。她在证词中指出的作案时间也不确定，先是说上午，后来又改称下午。她还说起车里的弹簧床垫，六个月后她将其修正为椅垫，因为床垫根本塞不进那一款商务车里。而这个相互矛盾的说法也出自当年不同的两份报纸。
伊琳承认，20年来她都没有想起过这起命案，再加上证词的矛盾不一，这让洛夫斯特相信，她的表现证明了心理学上一个确凿的事实：记忆具有极强的可塑性。但是控方反驳说，伊琳对证词的修正，属于合理的范围。她之所以20年后才记起此事，是压抑记忆导致的结果。而在洛夫斯特看来，这个所谓的“压抑记忆”，根本没有科学依据。很显然，她的观点直接否定了在大众中流行深广的弗洛伊德学说。
洛夫斯特说，伊琳的记忆是由个人幻想、对朋友之死的负疚感以及对父亲的负面记忆这三个因素导致的综合效应，一如愿望、恐惧、梦境和欲求混合而成的蒸汽。她坚持认为，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大脑玩弄的把戏。
然而判决结果证明，以潜意识为关键词的弗洛伊德学说已经嵌入了大众的心理结构，不容改变。陪审团判定谋杀罪名成立，1990年11月30日，乔治·富兰克林被送进监狱。
阿曼达的遭遇，或许只是重复了这个故事。
【注】本文原标题为《不可信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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