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经久不衰流传在世间的“赵氏孤儿案”,其蓝本基本来源于《史记赵世家》中的一段一千字左右的记载。内容很多人都耳熟能详,不在乎是在晋景公在位的第三个年头,晋国的一个专权人士屠案贾和其他晋国将领一同,剿灭了晋国的赵氏家族,而赵氏家族的掌门人赵朔的遗孀赵庄姬当时已经怀孕,她是晋国国君晋成公的女儿,现任国君晋景公的姐姐,事发时藏在国君的宫殿中,保住了一条性命,并产下一男儿,命名为赵武。又经过赵盾生前好友程婴,门人公孙杵臼,政治好友韩厥等若干人的努力,最终把赵武抚育成人,并反过来剿灭屠案贾一家,恢复了赵武的名位。 这件事情的记载无疑有很多逻辑上的硬伤。在事件发生之初,屠案贾灭亡赵氏的借口是因为赵氏家族曾经的专权人物赵盾杀掉了晋国国君晋灵公。这件弑君事情最初是赵盾的表弟赵穿做的,而赵盾当时被晋灵公追杀,等到晋灵公被赵穿杀掉,赵盾并没有惩罚赵穿。有先见之明的晋国史官董狐一眼看破玄机,就把弑君的罪名写到了赵盾的头上。而直接作案人赵穿则没有受到惩罚。在晋景公三年,赵盾和赵穿都已经去世,他们各自的嫡子分别叫赵朔和赵旃(音如占),前者继承了赵盾在军中的威望,掌握了大量晋国军队的权力,而后者仅仅继承了赵穿的名位和一些遗产。在下宫之难发生时,屠案贾既然已经剿灭赵盾的后代及同门,包括儿子赵朔,异母弟赵同赵括赵婴齐,却放了真正杀死晋灵公的凶手赵穿的后代赵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疑点。 其次,待事件之后,程婴既然完成了复兴赵氏的重任,要追随赵朔而死去,而他的言辞中竟然全然不涉及赵朔,而是称及赵朔的父亲赵盾,即使赵盾早就已经去世多时,这又是一个疑点。 另,屠案贾是何许人?在除了《史记·赵世家》中记载的屠案贾之外,其余史料全然不涉及这么一个人物。就这样一个孤本记载的人物,竟然可以在晋国政坛呼风唤雨,弄得当时晋国第一大家族赵氏家族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轻松被剿灭。实在另人匪夷所思。 还有,即使假设认为屠案贾有如此大的权力,《赵世家》中记载赵朔有逃亡的机会,为何轻易放弃,反倒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险些导致赵氏真正的灭亡。
如果和其他史料相佐证,不难发现,其中的差异是极大的。《左氏春秋传》被认为是先秦史料中最重要的,关于赵氏孤儿案的记载,和《史记赵世家》全然不同。 其中的过程是这样的。在晋景公在位时期,赵盾的异母弟赵婴齐和赵朔的妻子赵庄姬通奸,进而被赵盾另外两个异母弟赵同赵括发现,于是把赵婴齐驱逐。赵庄姬本人对这件事情颇不满意,于是向自己的弟弟,时晋国国君晋景公发泄,污蔑赵同赵括两人谋反。另外晋国掌权的家族郤氏和栾氏大概早就同赵氏有不小的矛盾,就杀掉了赵同和赵括,晋景公也没收了赵氏的全部土地,多亏韩厥劝说晋景公,才最终让国君答应让赵朔的儿子赵武继承这些家产。这件事情发生在晋景公十七年,而再过一年,就是这位国君去世的日子。 其中的差异不难发现,而且这一系列事情自有其逻辑。 赵氏和栾氏郤氏不和睦是确有其事的,我们翻看《左传》不难发现其中的逻辑。因此才有了栾书和郤锜作伪证,清算赵氏。也没有涉及屠案贾,程婴,公孙杵臼等天外飞人,是比较可信的记载。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史记·晋世家》中简略的记载也和《左传》相符合,而《赵世家》中的赵氏孤儿案成为了孤证,唯一与其照应的是另一篇极其简略的《韩世家》。 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左传》的说法,因为它也不是可以完美地解答所有的疑问。在赵婴齐和赵庄姬通奸事发后,全然没有赵朔的任何言行记载,而自己的妻子和别人通奸这种事情,他都没有任何话语权的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赵朔当时已经去世,栾书郤锜清算赵氏的行为没有算到赵朔头上。 但是,《左传》并没有交待赵朔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虽然这种无尾记载很多。甚至,赵朔其人在《左传》中只出现过两次,第二次也即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晋景公三年的争霸战役邲之战中,担任下军主将的角色,对下属栾书的一些意见表示赞同。 这个敏感的时间不由得让我们回忆一下《赵世家》中的下宫之难发生时间也是在晋景公三年,而其中记载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均在同一时间死亡。依照《左传》的说法,赵同和赵括在晋景公三年之后的十几年依然在政坛上活跃存在,而赵婴齐也是如此,后来被驱逐出国。唯一可以让两者说法兼容的即是赵朔可以死在这一年。这既弥补了《左传》中关于赵朔死亡的空白,也修正了《史记》中的不正常记载。 但是我们必须谨慎判断,晋景公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传》中的晋景公三年可以说是丰富多彩,首先,这一年发生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战役——邲之战。争霸的双方是两个超级大国晋国和楚国。其中的记载异常详细,以至于再也找不出其他任何事件的记载可以与邲之战相比较。也因此,我们只能用简略的语言来完整叙述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先,晋国听闻楚国进攻自己的属国郑国,但一直到三个月后,才慢慢悠悠地出兵,抵达郑国郊区,当时郑国已经完全臣服于楚国了。得知这一消息,晋国的中军主将,也即晋国理论上最有权势的人物荀林父,认为此时应当退兵,避免和楚国军队正面交锋。排位第三的士会赞同这一观点。荀林父的副手,职位是中军佐,排位第二的先穀则认为不能由此失去霸业,主张即刻进兵。于是带着自己直属的军队直接渡过河水。三军的纪律执行官韩厥劝说荀林父,不能白白舍弃一直军队,不然会由荀林父独自承担战败的责任,于是荀林父也率领大军渡过河流,和楚国军队对峙。 面对郑国和楚国的使者轮番到来,晋国军阵内部逐渐分化为若干个阵营。主战派以先穀为代表,辅以中军大夫赵同,下军大夫赵括。主和派以士会为代表,包括荀林父,赵朔,栾书,荀首。荀首是主将荀林父的弟弟,和赵括共同担任下军大夫,在战前他算了一卦,结果很不吉利。当赵同和赵括鼓励进军的时候,荀首不顾上级和同级的脸面,直接斥责这兄弟二人。 下军佐栾书排行第六,在使者到来之后分析局势,认为郑国无非是想坐山观虎斗,自己不能轻易被挑拨。这一番话得到了他的直接上司,下军将赵朔的赞同。 在其中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楚国使者前来访问,士会作为高级军官代表,上前打圆场,说我们只是想惩罚一下不听话的郑国而已。而先穀则认为这一番话太过于软弱,就让赵同和赵括又找来楚国使者,更改了言辞,厉声地警告对方,你们要么退兵,要么就来打一场。 除了主战派和主和派,另外有一些捣蛋分子,代表人物是赵旃和魏锜。这两个人在开战前都谋求较高的职位,没有被荀林父答应,都怨恨荀林父,就刻意捣乱,谎称去访问楚国军阵,实则去挑衅对方。 除了主战派,主和派,捣蛋分子,还有一个独立世外的自保人物,他认为这场战役很难打赢,失败的话军队一定会争渡河流,于是他事先找好过河的船只,以备不测。此人便是赵婴齐。如果以赵氏家族为主体分析,则一个赵氏家族在四种类型的团体中均有分布。有主和的赵朔,主战的赵同赵括,捣乱的赵旃,自保的赵婴齐。一家子折腾的不可开交。 当然,这种情形下,政令不能统一,必然铸成大错。赵旃和魏锜挑衅后,荀林父害怕两人遇险,就派出小股军队去接应两人,结果楚国方面的令尹孙叔敖把这小股军队误认为是晋国大军,就全军开拔冲击。晋国本阵则没有任何准备,荀林父不得不下令后撤,并混招迭出,下令率先过河撤退的可以得到赏赐。因此,先上船的士兵就砍掉后面士兵的手指,免得被抢去赏赐,晋国士兵自相残杀严重到这种地步。 这场极其失败的战役让荀林父本人自责不以,因为士会的族人士渥拙劝说晋景公,才免去了他的死罪,仍然担任晋国中军主将。而另一大罪人先穀,在事后竟然得到了重用,他被派遣去参与会盟除郑国之外的诸侯,尽量减小霸业的损失。然而在这之后,先穀突然兴起异心,他害怕自己被追究战败的责任,就与北方狄人勾结,企图倾覆国家,好在这一意图被及时发现,先穀和他的家族被剿灭殆尽。
先榖企图倾覆国家这一事件疑窦丛生,并且也涉及了剿灭先氏家族的一桩灭门案件。在《左传》和《史记》中,晋景公三年和晋景公十七年各发生了一起灭门案。
晋景公三年 晋景公十七年 《史记》 赵氏被灭门 屠案贾家族被灭门 《左传》 先穀被灭门 赵同赵括被灭门
真的全都是巧合么?恐怕不见得。我们得好好地钻研一下事件的主角,赵盾和赵朔父子。 赵盾曾经担任晋国的中军主将二十多年,在这之前(甚至包括之后),从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专权这么久的时间。但是,赵盾并非赵氏家族的嫡长子。赵盾的母亲是一个叫作叔媿的白狄女子,这是赵衰在跟随晋文公流亡途中得到的。后来,晋文公回国成为国君,就把女儿嫁给赵衰,成为赵衰的正妻。这个可以叫作赵姬的女子生了赵同赵括赵婴齐三个男子。理所应当的,赵同应该成为赵氏家族的嫡长子,未来继承赵衰的衣钵。但在赵姬看来,叔媿的儿子赵盾更加贤能,事实也是如此,于是就让赵衰把赵盾立为嫡子。 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但却给了赵盾很多压力。他在赵衰去世之后,很快就成为了晋国的正卿,打击异己,提拔亲信,改革政治。在晋成公时期的一次改革中,赵盾针对晋国没有公族的传统,便增设公族,由晋国政权上的卿士的儿子担任。嫡子为公族,其他支庶子则成为公行和余子。赵盾非常诡异的安排赵同和赵括担任公族,而他自己则成为余子。这种安排就是在宣告,赵同和赵括是赵氏家族的嫡子,而他本人只是一个庶子。 但这种安排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赵盾虽然不是赵氏的嫡子大宗,却掌握了晋国整个国家全部的权力。等到他去世,赵同继承赵盾成为了赵氏家族的族长,而赵盾在军卿中的职位则有他自己的儿子赵朔担任。这种安排虽然是由郤缺导演的,但事实上很可能是赵盾对郤缺的嘱托,才造成这样的事实。郤缺是赵盾的党羽是众所周知的,他继承赵盾成为晋国中军将也是赵盾安排的,因此,他再安排赵朔进入军卿的行列也就无可厚非了。 于是,奇特的现象出现,作为叔叔的赵同是晋国赵氏家族族长,而侄子赵朔却担任晋国高官,比叔叔的官阶还高出一大截。再结合邲之战时两人间的政治分歧,不难发现,其实,赵同和赵朔叔侄两人是有很大的矛盾的。在晋景公十七年,依照《左传》的记载,栾书是倒赵行动的主力,而这一行动针对的就是赵同和赵括二人。再以另一先秦史料——《国语》作为比照,栾书曾经有过对赵朔的儿子,也就是本文中的“赵氏孤儿”赵武的一段教导,其中栾书在教育赵武的过程中全然不像是一个对着赵武有杀父之仇的人,甚至还对赵武异常关切。甚至,因为栾书在邲之战中是赵朔的下属,栾书还举出了赵朔的一些例子,还教育刚刚成年的赵武。其中的和谐场景,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两个有深仇大恨的人装出来的,而是两个人之间真的没有太大仇恨,即使栾书参与了杀掉赵武的叔爷爷——赵同和赵括的行动。 我们还是不得不拿出邲之战中的阵营划分来进行仔细的逻辑推理。先榖和赵同、赵括是为数不多的主战派,先榖在邲之战的同一年就因为颠覆国家罪而被灭门,但赵同、赵括二人却没有什么事情。而且,在赵朔死亡之后(时间暂且还是一个疑问),赵同、赵括还成为了国家的卿族,成为了高层的权力掌握者。而当时已经出生但还是小孩子的赵武却没有得到任何地位和赏赐,直到晋景公十七年的下宫之难发生,赵同、赵括被杀,赵武才得以继承赵氏家族的全部资产。父亲死了,儿子没有得到任何继承,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如果赵朔继承了赵盾的衣钵,他理应再把自身在军中的地位传承给赵武,即便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再例如赵朔死亡时应该还很年轻,不像是春秋时期贵族应有去世年龄,即使真的是病故,也应对亲信之人立下遗嘱,扶立赵武才是正常的逻辑。如果强行解释为,赵朔对赵同、赵括两个叔叔充满信任,才让赵同、赵括继承侄子的财产,未免太过于让人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 如果我们做一种合理的猜测,也许所有的疑问都可以解开。赵同、赵括在赵朔死后就成为了赵氏家族真正的老大,并频繁威胁国家的中央权力。赵朔的遗孀赵庄姬和儿子赵武则无所依靠。赵庄姬便委身于赵氏家族的另一个深藏不漏的人物——赵婴齐,并出现了奸情,企图依靠赵婴齐来帮助自己的儿子——赵武重新成为赵氏的族长。而赵婴齐本人还念及赵同、赵括的兄弟情谊,很可能不愿意对兄弟下狠手,相反,还时时刻刻保护两个兄弟的利益,直到奸情事发被驱逐出去。赵庄姬害怕遭受其他的挫折,便立刻下手,诬告赵同、赵括谋反,而史书中记载的赵庄姬生气赵婴齐被驱逐,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且恰好,赵同、赵括二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得人心,曾经亲近赵朔的栾书便出手解决掉了这两个背信弃义的叔叔——赵同和赵括。 这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关系,就是赵朔遇害的事情。既然《左传》中没有交待,《史记 赵世家》中交待赵朔死在晋景公三年,则一切都已经可以得到合理的推测。晋景公三年的另一桩灭门惨案是先榖被剿灭。先氏家族相比于赵氏家族,并不是很有权势,而先氏家族所谓的勾结戎狄倾覆国家,更是荒唐,一个中原大国晋国怎么会因为北方扰乱的狄戎而被灭亡?这不过是灭掉先氏家族欲盖弥彰的借口,放在哪里都不是很合适。先氏家族真正得罪的原因也不是邲之战时的不合理战术安排,因为既然主将荀林父、主战的赵同、赵括都没有受到惩罚,而且先榖本人在邲之战之后还得到了重用,为何还会再反过来处罚他? 唯一获罪致使先氏家族被灭门的原因,就是先榖对赵朔的谋杀。赵同、赵括、先榖三人既然已经伙同一党,定然是要排除异己。先榖是一个缺乏头脑,空有热血的爱国者,他在邲之战中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具体谋杀赵朔的凶手是先榖,亦或者是赵同、赵括兄弟,已经不得而知。如果是先榖谋杀赵朔,必定是受到了赵同、赵括的蛊惑。事后的清算,重卿不敢乱动势力庞大的赵氏家族,只敢杀掉先榖泄愤,并给予赵氏家族警告。但赵同、赵括却成为既得利益者。如果是赵同、赵括兄弟二人亲力为之杀掉自己的侄子,那么事后一定又嫁祸给了先榖,导致了先榖无辜被害。重卿也乐于这种结果,一来没有和赵氏家族直接对立,二来也通过打击先氏家族,削弱了赵氏家族的综合力量。而遗孤赵武则处于无人关照的地步。赵武的爷爷赵盾、父亲赵朔生前结交的友人,郤缺已经去世,栾书、韩厥因为力量薄弱,帮不上什么忙。后下宫之难之时,携手作难剿灭赵同、赵括的正是郤缺的孙子郤錡和栾书本人,同时帮助赵武复立的是韩厥。赵盾、赵朔生前的投资得到了一定的回报。 《史记赵世家》中的晋景公三年的下宫之难的蓝本正是赵朔遇害案,而晋景公十七年的屠岸贾被灭门,正是赵同、赵括被灭门。这是两种史书各自不严谨的记录。下宫之难的始作俑者“屠岸贾”正是“赵同赵括”二人的化身!先榖被害案则是随着赵朔被害而旁生出的另一事件! 现存史书一般都为尊者讳,致使这一情节没有出现,也是情有可原。但我们不得不拨开层层迷雾,通过太史公司马迁和《左氏春秋传》的无名作者,结合两个人的良苦用心,来看清这一事实。司马迁作为伟大的史家,必然是熟读《左传》,怎么可能对《左传》中下宫之难的记载视而不见?他在《赵世家》中的说法,定然是出自赵国本土的史料记载,来综合《史记》整本内容的严谨性,且司马迁本人想必也意识到了《左传》中一些记载的不合理性,于是就在《赵世家》中全然采信了赵国出土史料原本的说法。赵国出土史料之所以如此记载,成为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无非是为了标榜自身的合理性和正统性,掩盖曾经赵氏家族的领导人赵朔和叔叔赵同、赵括之间的矛盾,塑造一种近乎于完美的赵氏家族的形象。而真实情况的发生,已经在本篇详细叙述,或许在未出土的史料出现之前,这是最接近于真实情况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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