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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丨南山终不老文/天真无邪

 迷兔714 2016-06-16

不动声色的爱越是浓烈,

我需要救赎的罪责就越多。

南山终不老

文/天真无邪

我曾经一直怀疑,外婆口中的关于我母亲的爱情故事,是骗我的,因为太传奇,任何一部电视剧都不能拍出其中的万分之一,下乡的女知青爱上了一同参加改造的男同学,朝夕相处间发生了爱情,但回城那天,一辆失控的摩托车撞向男学生,等他醒来以后已遗失过往所有记忆,被送回城里的大医院医治,只留下母亲一人。

直到外婆因病过世,苏伯伯把我从医院接走的那一天开始,我隐约相信了这个爱情故事,因为起码人证当中的一位,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开车送我回外婆家中,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他站在客厅的电视柜前,手里拿着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我母亲大学时的照片,她有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他回头的时候,眼底有细碎的水光。

苏伯伯说:“你妈妈很善良……”

于是我很好奇,那个失忆的男同学,他到底回忆起了什么?

1

外婆过世后的三个月,我从乡下被接到城里,住进了苏家。认识苏伯伯之后,我又认识了苏柏。

第一次见面他在客厅玩疯狂赛车,穿一双白色袜子,蓝色仔裤,T恤背面印着樱木花道,兽一样盘踞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高大得怵目惊心,苏伯伯叫了他好几次他才回头,吊儿郎当地很不像话。但是他非常漂亮,如果一个男生能被用漂亮形容,那么他在性别上已经没有出路。

可苏柏不一样,五官精致,却配搭了一对粗眉,菲薄的唇天生比人淡一个色号,漂亮地像一头矫捷的豹。

他看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他像在看一头羊,或者兔,那种能一巴掌弄死的动物,他要笑不笑的:“哟,我妈这还没走几年呢,您这就把私生女领家里来了?”

苏伯伯非常不愿意搭理他,冷笑了一声,把我的行李箱递给了家里的保姆周阿姨。我将来要住的房间由书房改造,保留了大面的书墙,单人床紧挨着墙壁,窗下是书桌,挤挤挨挨搁着两盆绿植,大概刚刚被浇过,上面还挂着鲜妍的水珠。

有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门,我回头,是苏柏,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妹妹”,将一叠纸扔在我书桌上,“这是高中学校的资料,爸让我给你。”

他插着裤袋,个子极高,走到门口又回头,野性难驯地看了我一眼:“到了新学校,别说我认识你。”

第一顿晚饭吃得不冷不淡,他早早放下筷,简单道我去看书,便溜回房间。苏伯伯照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话说父子冤家,指的就是他们这样。

我睡不着,离开了我居住十多年的老家,来到另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面对完全陌生的房间,和两个陌生的家人。半夜惊醒起床下楼喝水,才拉开冰箱门,听见身后草木窸窣的动静,靠近料理台的小窗被人从外面拨开,苏柏弯腰钻了进来,一支胳膊撑住窗台,灵活地一跃而下。

看到我也不惊讶,也不走开,只是整了整衣服,悠闲地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我们两人各踞一个角落,无声地做自己事情。

我喝完水就走,他喂了一声,我回头,他用夹烟的手指着我鼻子:“闭紧你的嘴。”

“否则呢?”我有意激他。

他吐出一个烟圈,瞥了我一眼,像个混混一样。

回到房间,摊开的那本英汉大辞典翻到D字页,第一个单词是deafnesshard of hearing

生活处处有暗喻,我一笑,关灯睡觉。

我初二,他已经念到高三,跨了两个校区,五个年级。他非常出名,无非是那些套路,美人英雄,快意恩仇,英俊漂亮的人总有传奇。

人走了,佛经里说是如灯灭,不应太伤心,不能太难过,给过世的人增加业障。外婆过世的那段时间,我学会用念书麻痹自己,进的又是尖子班,空余时间都被习题充满。同学都很单纯,功课好的孩子更加容易得到尊重和爱护,不存在所谓矛盾或歧视。有时候做累了,会趁着傍晚自习还没开始散一会儿步,学校正门进来一路都种着樟树,风吹起树巅的叶子,像无数张迎风摇摆的手掌。操场上有人在练800米,还有人在打篮球,都比我快乐。

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一根小布丁才两块钱,我吃得很珍惜,却没它融化的速度快,一路滴滴答答沿着我的手指淌下来,我歪着头专心地舔,舔完大拇指听到有人开口:“六瓶可乐。”

走进来的是一群刚刚打完篮球的学生,各个大汗淋漓,球衣湿答答地贴住背心,苏柏走在最后,像只精干警觉的花豹。

我低下头,专心致志继续舔我的食指。

男生们乌泱泱地进来,又勾肩搭背地走了,整个小卖部又静了下来。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才看见面前桌上一瓶可乐,瓶壁上还有新鲜的水珠,挂不住了,滑下一道道的水纹。

我把可乐带回教室,送给同桌孙巍韦,是个待人真诚掏心掏肺的小胖子,他很喜欢喝可乐,可父母从小到大不给他喝碳酸饮料,他大呼:“知我者,王敏彤也。”

2

我可以负担一根布丁、一瓶可乐,但有很多东西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比如一件合适的胸衣。在商厦依曼柔的专柜面前,脸一点点红了起来。我现在身上穿的这条白色连衣裙160元,鞋子60元,货架上最便宜的一只文胸要342。我恼羞成怒地想:你干脆去抢好了啊。

服务员慧眼如炬,只是遥遥地看我一眼,并没有过来搭理。我尴尬极了,手足无措地退出来,既想去别的专柜看看,转念一想怕是价格都不相上下,遂作罢,一转头,偏偏看见了苏柏。他手臂上挽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那女生姿势很奇怪,差不多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头歪向他,贴得很近又很紧,目光戒备。

他一直盯着我。

我撇开头,昂首走开,走到电梯口电梯还没下来,实在忍不住又回头,他还站在那里。女生伸手拉他,没有拉动。

胸衣是孙巍韦帮我搞定的,他妈妈在大卖场做批发,嗫喏地请他帮这个忙,他答应得别提有多痛快。周末打电话到我家里,是苏伯伯接的电话,应了几句把话柄递给我:“你同学。”

我哒哒哒跑过去接,孙巍韦兴高采烈地道:“你下来。”

“你怎么来了?”

“我妈来西单进货,刚好开车路过这儿。”

我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宋伯伯委婉地问我是谁,大概见我回答的态度很坦然,他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叮嘱我过马路的时候注意安全。

孙巍韦的妈妈心很细,特别用黑色的塑胶袋装起来,说起话来很有做生意人八面玲珑的风度,特别热情,一会儿夸我漂亮,一会儿夸我成绩好,要我多多照顾孙巍韦的功课。

他数理化好得让人发指,我们班主任别提多喜欢他了。孙巍韦只管听,也不解释,把袋子塞我怀里。

“钱我到时候给你。”

“什么钱不钱的,”他很富二代公子哥的气派,“我请你啦。”

这话说得也太奇怪了,他妈妈从车里伸出手,拍了他一下:“傻大小子。”

这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让我鼻酸,我不愿多待,转身回了家,避开苏伯伯三步并作两步往房间跑,总觉得手里捧了一个定时炸弹,要快些藏起来才好,未等房门合上,苏柏撑着一条手臂隔开,稍一用力,他人就进来了。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就说了三个字:“拿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不等我回应,便劈手来夺,制敌的动作训练有素,滚烫的手心一把箍住我的手臂,干脆利落去抢我右手中的黑色袋子。我急了,边推攘边压低音量问:“你想干什么?”

“拿出来!”

他的眼睛黝黑锃亮,含着一层莫名的怒意,呼吸忽然加促,湿热的气息毫不回避地喷在我的额头。我模糊又恐惧地想,如果被他看到……如果……虽然不至于罪无可恕,只是少女敏感的自尊心依旧觉得羞耻。我聚精会神地抵抗这种毫无章法的纠缠,一步步后退,试图逃出他的困势,却在紧要关头脚底一滑,头重脚轻往后翻仰,背后除了角度奇凸的书柜,没有任何支点。

我睁开眼,看见的是放大的苏柏的脸,他快我一步,伸手垫在我脑后,大概是真的很痛,他整个脸色都变了,嘴角抿得很紧,像是强忍。我真的有点怕他,怕他会打我,下意识地举手一挡,用胳膊肘遮住了脸,等我放下胳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3

苏柏女朋友来找我的时候,我埋头正在读一篇阅读理解,我文科不行,自己也知道,得加把劲。她站在我面前,几秒之间,以我为中心的教室窸窸窣窣安静下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往这边看。

我抬起头,她举着一瓶打开的农夫山泉。

在她泼过来之前,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护住写了一半的英语试卷,哗然之下,水泼了我一头一脸,滴滴答答,幸好是夏天。

回到家校服差不多已经干了,不存在解不解释的问题,迈步上楼梯,苏柏正好从楼上走下来,飞快地擦肩而过,我被一股出其不意的力量带偏了方向,整个人压向扶栏,腰折起来,身体探出外,他因为高,看人的时候总给人居高临下的感觉,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动,好像不认识了我一样。

苏柏开口问:“她打你了?”

眼圈很快一红,不想哭,却觉得烦,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自顾不暇的境地还要面对那些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我挥开他的手,他人高腿长,几步之间跟我进了房间,门在背后关上,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摆明了不想走。

“她把你怎么了?”

我看了看他,他倒是面不改色,水不泼在自己身上,谁都能气定神闲地说风凉话。

“你真想知道?”

他眸色转深,盯着我,叫人看不透。

桌上放了一杯温水,我端起来朝他泼去,心里就一个念头,他要是敢打我,我就从二楼跳下去,反正也不会死人。

头发湿漉漉地塌下来,服帖地垂在额前,眼睛黑黝黝的,衬得皮肤特别白,凤眼,薄唇,有一种日本漫画中美少年的风度。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五根修长的手指盖住脸庞,闭上眼睛,露出的另外小半边脸的嘴角微微勾起,是个惊心动魄的笑。

真是莫名其妙。

苏柏跟前任分手,找的新女友是低他一年级的校花学妹,大眼睛长头发,漂亮得没有出人意料,在篮球场上送水给他喝,从此传出了八卦。

阳光之下总无新事。

他有他的风花雪月,我也只够管我自己的似水流年。月考成绩出来,结果比上回跌了两名,失分的关键点还在英语。苏伯伯给我请了一位大学生家教,是个男孩子,长得像小田切让,英式发音苏到人骨子里去。

他摘下眼睛,我就想到了《京华烟云》。

Smart is anther sexy!

他教了我半个学期,最后因为要去实习才迫不得已中止,最后一节课他给我列了外文书单,介绍了几位本土较为有名的翻译学者,学好外语的关键不是做题,而是你得从他们的角度看待问题,外国人也讲人情,相比中国人的含蓄,他们更习惯将隐性、潜藏的关系显化,于是就有了facebook,我听得津津有味,由衷钦佩:“哥哥,你教得比我们老师还要好。”

结束的时候我送他下楼,跟苏柏擦肩而过,明明楼梯也不窄,走得也不快,两人狠狠撞了一下,就听诶哟一声,他应声歪倒在台阶上,胳膊肘杵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我弯腰扶他起来,也不能说什么。上下楼呢,又没规定谁得让着谁。我道:“哥哥你没事儿吧,这楼梯特别滑,上次我也差点摔了一跤。”

擦肩而过的时候,苏柏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视。

回来的时候他还站在楼梯那儿,看着我走进来,忽地一笑:“很伤心?”

我争锋相对地回敬:“是啊。”

他的脸色莫名其妙地变了。

苏伯伯老家原籍吉林,于是我在苏家的第一个新年在东丰乡下度过。在那里,你找不到白以外的色彩。我跟着苏伯伯见到了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无数面目模糊的他们的孩子。都比苏柏小,也都比我小,但都非常出挑,胆子大得不得了。

几天下来,我跟着他们学会了在雪地捕麻雀,跟着大人上山砍落叶松,回来挑灯笼。婶婶们则下厨烙煎饼,粘火勺,蒸馒头包子,她们做的糖三角我一口气能吃六个,下巴整个圆了一圈。那个寒假我穿了两件白色羽绒服,三条棉毛裤,结果堆出来的雪人还不如我大只。当时我拍了一张跟雪人的合影,很多年后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会问出一个相同的问题:到底哪个才是你?

去你们的。

4

爷爷向来稀罕大孙子,年夜饭的时候他坐在爷爷身边的主位,屋里烧上炕,他脱了羽绒服,露出里面烟灰色高领羊毛衫,显出了挺拔身姿,像棵青翠的松树。因为破例喝了两口高粱酒,所以脸红扑扑的,更加像个秀气的女孩子。

腊月三十要杀猪,住了老远的邻居都过来帮忙,吃猪血肠做的杀猪菜。场面刺激又血腥,跟我当初看《汉尼拔》一个心情……我实在不忍直视,掩面往屋里去,就在堂屋跟掀开帘子出来的苏柏撞了个满怀,他的眼睛被月光映亮,有一种奇异的光芒。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捂住我的眼睛,忽然将我重重压向他的胸口,昏暗中我看不到画面,呼吸间都是他衣服上的气息,带点薰衣草的味道……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耳畔的心跳震耳欲聋,温热的呼吸近在额头。

他笑的时候胸腔隐隐地颤动:“我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

他移开手指。我仰头看他,非常漂亮的一张脸孔,简直能用流光溢彩来形容,他显然清楚自己多么英俊,无论任何角度,他的态度中涵盖着势在必得的漫不经心,那种天生被女生宠坏了的从容。

我晕机,回程的飞机上倒头就睡,睡醒仍在飞行。苏柏就在我旁边,毯子拉到下巴那里,低垂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扫下两片浓墨重彩的阴影。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眼睛也不睁,嘴角却缓缓上翘,低声道:“看够了没,是不是觉得我很帅?”

我侧了侧身,转头面冲舷窗,一朵庞大的云晃悠悠从我面前飘过。

苏伯伯并没有回避收养我的事实,因此我拿到的红包跟苏柏一样多,回到家后悉数交还给苏伯伯,他当然不肯要,但是鼓励我将其用作教育基金,存进银行。

在银行办业务的是个经验老成的柜员,递给我一张单子,指导我该怎么填,我一连填错好几张,连苏柏都看不下去,一把夺过笔跟纸,刷刷写完以后连同他的压岁钱一起塞回我手里:“一起存进去。”

“这怎么分得清楚谁是谁的?”

“那就别分了,你替我保管。”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这样是不对的。抬起头,他弯腰靠得我很近,一个男孩子皮肤好得要命,像是被柔光处理,他盯着我,眼睛呈一种脆弱的浅琥珀色,忽然开口:“你额头长了一颗痘痘。”

那一秒钟,心里涌动着一个偏执而疯狂的念头。

好吧,我恶狠狠地道:“给我就给我,讨不讨得回去就难说。”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

年一过完,苏柏所在的年级开始上课,高考在来路上虎视眈眈,随时要给准高三生一个好看。他再玩世不恭,也开始学着收心养性,挑灯夜战,苏伯伯一直打算送他出国,也想等着成绩出来再看看。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下楼喝水,经过他卧室,总能看见底下泄出的一层光亮。

苏伯伯从国家级营养师那里摘来食谱,连带着我也大补特补,胖出了小肚腩跟双下巴,于是想着减肥,每天早上又跟着苏柏出去跑步,那时候我对自己的体重感到特别绝望,孙巍韦安慰得特别不上道:“我觉得你这样子很可爱。”

我不信!昨天他还说碧昂丝可爱。

瘦下去也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功课多又辛苦,教育部推出加分政策,苏伯伯打听了来,送我去学游泳跟书法,因为焦虑加压力,我得了一场最奢侈的病——失眠。最清醒的钟点是凌晨二三时之间,那本英汉字典从A背到了Ggloomy,忧郁之神。

或者是,夜雪微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古文跟外文都有解释忧郁的方式,中心思想出奇的一致,像是猝不及防的一场雨,我从未期待过它发生,而它猝不及防地降临。

“你这个年纪,能体会那种感情吗?”

我差点从冰箱前跳起来。他侧身拧亮了茶几边的落地钓鱼灯,映出以他为中心的一小片圆形区域,他坐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睡?”

“你也不是没睡?”

“我跟你不一样。”他笑了笑,眉眼有点疲惫,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

5

鬼使神差的,在我跟苏柏之间有了如下对话。

“你想考哪一间大学?”

“你想我考到哪里去?”

我轻声道:“苏伯伯想让你出国。”

“我不会出国,我想去Z大,就在省内。”

“那你还问我!”

他是真的笑出来,因为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真奇怪,这样心平气和的夜晚,跟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讨论未来:“你就不关心吗?”他一把拉住了我,迫得刚刚起身的我跌坐他身旁,但他也没碰到我,手搭在我沙发后背。

他悠悠地注视我,目中有一小团火,他的眼神跟句子都暗示着他的势在必得。

他显然被宠坏,获得的实在简单,于是丢弃也就不难。

我看着那张漂亮地天理难容的脸孔:“我不关心,真的,苏柏哥哥,你姓苏,我姓王,你的事我为什么要关心呢?”

他看着我,玉琢似的脸孔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往下一沉。

Gloom,忧郁,黑暗,如影随行。这个被异性的宠爱武装彻底的男生,当他装腔作势地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王敏彤同学,你不可掉以轻心。

六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他如愿被Z大录取。暑假的时候他去了四川,寒假的时候又飞香港旅游,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经常不定。

像是暗中较劲。

连苏伯伯都察觉到,他处理的方式就是不闻不问,放手让我们自己处理。

于是我主动要求开始我高中三年的寄宿生涯。八人间的宿舍,小小社会被浓缩到这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间中去,于是有了争执,烦恼,冷战,还有比较。

他大三那年,我见到了他的女朋友,并不顶漂亮,却清秀,他的审美一向非常固定,齐耳短发大眼睛,《血凝》中的山口百惠,善良的,被很好保护过的女孩子。

礼拜六下午,我考完体育800米大汗淋漓地回来,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快乐大本营》。

我的天啊。

我拉开冰箱的门,拧开一罐冰水,忽然觉得不对劲,厨房的料理台正对一面玻璃,不知怎么回事,那玻璃被擦得特别干净,能映出人的影子。

倒影中的他扶着女孩子的腰,低头吻她,画面相当缠绵动人。

我更加讨厌自己身上那股味道了。

他到了那个年纪,能够带着女朋友回到家里,正大光明接受父亲的祝福。好像回到我刚刚搬到苏家的时候,苏柏并不愿意搭理我,也可能,他从来也没搭理过我。孙巍韦升入高中,凑巧跟我同班不同桌,瘦了很多,从一只大型号的笨笨熊瘦成了一只骨骼清奇的麋鹿,理由一点都不励志,他喜欢上了隔壁班的班长,一个长头发单眼皮,穿白色连衣裙的百合花。

他打电话约我出来自习,那个电话不巧,接的人是苏柏。他就站在茶几边上,握着话柄朝我递来,睫毛静静地垂下来,没有一点异样。

我镇定地接过去,断断续续地回应:“好,我知道了,老地方见。”

那边厢下棋的苏伯伯开口催促:“苏柏,你发什么呆,该你了。”

他如坐定,半响,执黑落下一子。

我曾经问过孙巍韦,你做过最坏的事,是什么?

他悄悄告诉我,他骗百合花刘铮喜欢男孩子,因为他发现百合花偷偷地暗恋他。

稚气的报复,没有一点杀伤力,却被青春酿造得幽远甜蜜,他不安极了,眨着眼睛让我不要泄露出去。

你做过的最坏的事情,是什么?

他笑问我:“王敏彤,你要考到哪所大学,将来可能做不成同学了,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当校友。”

我低声道,我要留在省内。

我很小心,没有任何人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6

我回到家,将脚踏车锁在入户花园的香樟树下,在玄关换拖鞋,推门进去,他屈膝坐在飘窗前看书,摊开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放在一边,屏幕上闪着幽蓝色的荧光。他抬起头,目光是一记鞭子。

也可能,他压根就没有看到我。

窗外杏花正盛,一支斜搭窗台,开得恣意盎然,像是五年前我初来乍到的春天。

少年不复少年,挺拔高大,走出了青春的影子,有了男子的轮廓跟刚毅,行为举止更加漫不经心。我走上楼梯的拐角,他抬头从一楼叫我:“王敏彤。”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撑着手臂从飘窗跳下,白色衬衫揉得皱巴巴,卡其色的休闲裤衬得腿特别长,还是那只兽,高大得更加触目惊心罢了。他看着我,那个偏执的念头长出了触角跟枝桠,环绕着我的心脏,间歇性地触及到我的灵魂……傍晚即将接近尾声,昏黄色的光在他身上浅浅打了一层金色的磷粉,像是开天辟地之初一个俊美无铸的神。

铃声忽然大作,是他的,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顺手按了接听。喂了一声之后,表情逐渐柔和,“对,我在家……没有干什么……写报告……好啊……”

所有的去处,都跟来路有关。

我一步步走回我的房间。

身后他的声音涤荡地越来越轻,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Duplicity,口是心非。

做题,考试,复习,做题,考试,复习……就这样出其不意迎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苏柏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攒钱买了一部宝来,跟同事组织了一次自驾游,我高考前最后一个晚上,他在吉林。

祁连山之北,松花江之南,他打给我电话,背景是鹤唳风声,呼啸地撕扯着森林,他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叩在听筒:“王敏彤,这里没有下雪。”

我记得那年除夕,吉林的雪下得纷纷扬扬。我从院子回屋,撞到他胸口,他似笑非笑,呼吸近在额头,若即若离地触碰,像是偶然才会发生……“我以为你胆子有多大?”“王敏彤,”他声音沙哑危险,变声已完全,“你是知道的吧?”

那时候,少年的眼睛很亮,仿如初秋露水的气息轻叩我额头,喃喃低语:“……我第一次见到你,很慌张,因为心里在想的事情,不能让你知道。在学校小卖部见到你,突然很羡慕你手里的小布丁,它那么幸运得到了你全神贯注的态度……在商场见到你,心里又很痒,想把你抓回来,你却跑开了。”

事情变成这样子,你是故意的吧。

我握紧了手机,那小小的长方形的白色,是苏柏送我的。我们还没闹僵的时候。

呼吸声变得粗重,像是风雪涌进了他的肺部,“我跟她分手了。”电话嗒地一声,被轻轻挂断。

心盲。Mind-blindness。

高考拼的还是一股气,两军交战,输人不输阵,要沉住那一口气。任何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最后一门理综比往年容易,题型常规,所以更加考验细不细心,最后几分钟的时候仍能听见窸窸窣窣翻阅试卷的声音。

铃声响起。

啊,就这样结束了。

孙巍韦背着大书包等在门口,看到我,问我咋样。

“算是正常发挥吧。”

“正常就好,”走过我们身边的班主任挺高兴的,“不求超常发挥,只要正常水平。”

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下午两三点,苏伯伯打来电话,让司机过来接我回家。东西不多,也收拾出两个行李箱,司机帮着从宿舍楼抬下去,刚好隔壁就是男生宿舍。孙巍韦也拎着箱子下来,相识刹那顿时有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感喟。

毕业生三三两两地离去,阿姨开始打扫楼道的卫生。

他回头望,语气淡淡的:“很快又有学生住进来。”

“新的生活将在这里继续。”

两天后,班长通知我聚会的时间跟地点。在一家KTV,包了一个大包间,气氛很快就活络起来,相处了三年,玩起来都放得很开。孙巍韦抽到大冒险,要向席间一位女生告白,他很快看向我,冲我笑了笑,彼此不存私情,是以格外坦荡。

他起身去走廊,话音刚落就听得砰一声巨响,像是花瓶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几个男生大叫:“你干什么打人啊!”

推门一看,就看到了苏柏。

他一袭风衣,黑了很多,轮廓更加分明,极高大地立在走廊一盏壁灯之下,叼着烟,俯首去凑手上一团火焰。孙巍韦靠墙而立,不明所以地惊恐地望向他。

他看了我一眼,摁灭烟头,转身就走。

有一道奇异的叫喊催促着我飞奔而出,在停车场追上他,他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去,我先于他坐上了副驾驶座的位置,迅速系好安全带。他打转方向盘,油门踩得真狠,却没有闯一盏红灯,每一次急刹都勒得我胸口很疼。他脸色沉郁,嘴角紧抿,显然正在压抑怒气。

“苏柏,你喜欢我,是不是?”我抓紧张安全带,问得心神不定。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看着前方艰难的路况,一拳砸向方向盘,答得有点咬牙切齿。

我忽然有了底气,大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直说?”

“那你为什么要躲我?”他掉转头来,问得一样恶狠狠。

“我怎么躲你了?”

“你搬去寄宿!”

“你带女朋友回家,你还亲她。”

我气咻咻,他反倒笑了:“你吃醋了是不是?”

“我没有。”我看着他的脸,认真道。

他显然的不相信,耸耸肩,语调轻快,跟之前剑拔弩张的那个男人完全两样:“那好吧,是我吃醋了。”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浩浩荡荡的车流被堵在高架上,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我跟他,连落荒而逃都没有地方。

我笑起来,望向前方,明亮的街灯跟大厦,都有光明的意向。

他没有看我,却也知道我在笑:“瞧把你给得意的。”说完这一句,他低下头,孩子气地将脸埋在方向盘上,忍不住笑了,弯过头从手臂的缝隙间看了我一眼,“你一定很得意。”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他的手轻轻握住,垂下的发丝遮住了我的表情,然后微微笑着自言自语:“是啊,我很得意。”

7

    我们在一起四年。

他是我大学舍友眼中男友的典范,雷同于所有爱情小说的结局,他没有变心,没有第三者,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他的父亲早于他之前就已经接纳了我。他很爱我,哪怕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过。

但我知道。

大四那一年他都在美国,每天算好时差上线跟我视频聊天。有一天一只小狗跑到我们上课的教室,我心血来潮拍下来发微信给他。美国是凌晨两点,他很快回我:“宝宝,小狗很可爱,我也想你。”

是真的能感觉到,被人爱着。

他从美国回来的当天,我收拾东西,向学校请了假,回了一趟老家,小时候外婆的家。在高铁上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声音清亮,像是挣开了乌云,快乐极了:“猜猜我是谁?”

“布拉德皮特。”

“去你的,皮特有我帅?”他笑了,“你在哪呢?”

“外面跟同学逛街。”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Estee LauderGucciHermèsburberry?”我想了想,严肃指出,“这么猜不是办法,要是我猜的你一样都没给我买,回头你得多尴尬啊。”

他笑出声来:“再猜。”

顿了顿,我试探地问:“不会是婚纱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想到我真的会猜出来,而且真的能猜中,挺不好意思的,含糊地嗯了一声。

高铁一路往西,越是近内陆越是江南风格显著,窗外都是一望无垠的田地,闲闲立着几只鹤,渺茫的人家屋顶溢出轻烟,山水写意似地清淡,还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金灿灿地让人心痒痒。

线路中只有他的呼吸,轻柔地像一片纸,沉重地坠入我心底。我轻轻开口:“挂了啊,开车注意安全。”

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声音一高,却陡然又低了下去:“敏彤……很快我就要见到你了,可我还是想你。”

我半仰头,不敢说下去,我怕那已经漫溢的愧疚之情会逼我直抒胸臆,从而害人害己。

挂断电话,打开后翻盖的电池,抠出sim卡,泡进了盛水的一次性杯子里。

我能猜到婚纱,是因为我已经发现了戒指。他真不是一个善于藏东西的好手。戒指在他衣服柜子里,跟一个塑料袋放在一起。

DR的戒指,一生只有这一次。

依曼柔的胸衣,少女时期我的奢侈品。

我握着袋子,拿着戒指,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头。不动声色的爱越是浓烈,我需要救赎的罪责就越多。

我承受不起。

我母亲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这样动人的结局,下乡知青的她原本拥有一个回城的名额,而当时她的男朋友却制造了一场车祸,夺走它,并且抛下她。

很多年后那个男人告诉我:“你母亲很善良……”

多么轻巧的借口,多么恶劣的理由。

从我十四岁那年开始,从我走进苏家那一刻起,计划有了雏形,我要破坏这个建立在我死去母亲基础上的看似和乐美满的家庭。

孩子的怨气也只是怨气而已,没有任何杀伤力,经年累月的怨恨反倒磨成了一把利剑,狠狠刺向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一双落在我身上的眼睛。

从不确定,怀疑,直至深信不疑,我不能轻举妄动,在我不清楚胜算有多大的前提下。终于我不是一个人,我获得了他的爱情,然后接下去呢?我该做些什么?

斗志昂扬地投身于报复,还是,放过这个可怜的男孩子。

他爱我,他真诚地爱护我。

高铁急驶过河田,玻璃上倒影出我的脸,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该怎么做,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直到我犯了错。那么就离开吧,或者一天,或者是一个月,或者是一年,会有一天他醒悟,或者有天我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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