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一文中提到,小时候,哥哥给他念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十五岁那年,他“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将近四十岁,读到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他“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 《情人》的开头是这样的:
查译恢廓,王译沧桑,聊聊数笔,境界全出。当然,王小波也提到傅雷的法语和汝龙的俄语翻译。散文译笔固然“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 依照我的阅读经验,最打动我的汉语写作,也是诗人的笔触。比如张枣。初读《镜中》,看到“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时间、场景、心绪,乍看再平常不过地陈列,背后却有颇堪回味的空间,连通古今。 诗不好学,以诗入文却能够效法。诗人里,影响我至深的是北岛。北岛作品中,最成熟的数散文。相较诗作挥散不去的时代烙印,北岛的散文持温和的口吻,兼有诗歌的语词。愈切近的思虑,愈引出平实的笔墨。 散文里的北岛,已在文学脉络上,和“我不相信”的过去彻底“决裂”。取而代之的,是节制的短句,一刀、一刀,刻下人生的印痕。 《波兰来客》有著名的段落:
不自觉地沉溺于翻译腔,惯例在主句中嵌套从句,其实连汉语的门槛都未曾触及。是北岛教会我,当人情洗练、世事洞明,惜字的短句,每每更直抵人心。 方家落笔,如同高手过招,短则险,长则强,最要紧是合宜。在文字的节奏感上,阿城一骑绝尘。他的文字有清谈风格,睹字如见人,品咂起来,又觉出文人的骨、肉、皮。 《棋王》的起手式:
而《闲话先说》里写:
何谓文字的生动?不必巨细靡遗地描绘,只消点出几样关键,自成高格。 我也承认,以前醉心文句,异常迷恋董桥。如今看起来,董桥的辞章,就像自述时所讲,“文字是肉做的”,偶尔嫌腻。可他对修辞的讲究甚至偏执,仍旧动人。尤其是对被动句的批驳,至今获益甚丰。 《从前》有这样一段:
若是足够细心,想必已能察觉:我钟情的文字,多半是清简而准确,朴拙又洒脱的。这是矫情过后的幡然醒悟。和时下的流行有别,这些文字多少接续了古意,不至为流行左右,又能提点潮水的方向。 当然,上述讨论只涉及文笔。文章又是另一件事。譬如黄裳,初品寡淡,细读却极其有味,这是阅历和功夫打着底。 所有写作,都是对阅读的模仿。文笔靠练,除了临摹的规制与格局,脑中预留的字形字义,都从阅读里头来。 读这些人的书,我体会最深的,是无知生倨傲。而阅读、写作,矫饰一时可以,长远骗不了人。事实上,哪里是我们在读书,从来都是书里累积的真知灼见笔底波澜,在检验我们的成色。何来学富五车,不过六经注我。 希望你们有足够的耐心,留给提及的诸位名家。祝你们阅读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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