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山水小品五种 △张于垒武夷杂记三则
三十六峰或气宇如玉，或骨相似仙。或逸志蹁跹，微亲韵士；或修容妩媚，恍挟艳姬。其余仪卫、侍从而名不著者，复千百。此分之他山，皆可自命雄伯也。
山之奇幻百出，无论人工，即使鬼工为之，亦恐劳神意。造物戏撒万斛云霞，错以琪花玉树，酿成一处，复加雕绘，以敌天孙之锦。至千百年后，凝者结而为山，融者化而为水。怒而相驰逐者，则为山上之峰；懒而相枕藉者，则为水中之石；锐而丰其顶者，则抟为巘为岩；欹而蚀其半者，则拈为洞为壑，非山水所能为也。为语山灵，善加护呵。勿使风朝雨夕，复作云霞飞去耳。
今人游武夷，只一曲至六曲之溪耳。譬如行长安市上者，瞻望汉天子宫阙，嵬峨巨丽，临云耀日，则大诧称快。然问其中孰为正殿，孰为离宫，孰为芳苑，孰为露台，而彼茫然也。故非舍舟而杖，离溪而山，仰摩绝顶，俯探玄栖，如余记中所述者，恐不免屠门大嚼之诮。
△张京元湖上小记四则
九里松者，仅见一株两株，飞龙劈空，雄古奇伟。想当年万绿参天，松风声壮于钱塘潮，今已化为乌有。更千百岁桑田沧海，恐北高峰头有螺蚌壳矣，安问树有无哉！
韬光庵在灵鹫后，鸟道蛇盘，一步一喘。至庵入坐一小室，峭壁如削，泉出石罅，汇为池，蓄金鱼数头，低窗曲槛，相向啜茗，真有武陵世外之想。
湖心亭雄丽空阔。时，晚照在山，倒射水面，新月挂东，所不满者半规，金盘玉饼，与夕阳彩翠重轮交网，不觉狂叫欲绝。恨亭中四字匾、隔句对联，填楣盈栋。安得借咸阳一炬，了此业障？
出石屋西，上下山坡，夹道皆丛桂，秋时着花，香闻数十里，堪称金栗世界。
△吴从先黄山小记
宇内名山，未能游览，然观之记载，似无逾黄山者。
奇山怪树，突巘危峰，幽洞险壑，老藤古藓，此犹寻常境界。若其变幻恍惚，忽青于染，忽净于洗。月遇之而生白，日遇之而成紫，风遇之而生吼，雨遇之而增寒。插天拄汉，龙虎有形。至于白云缥缈，若抱树而流，携石而走；势与醉石共悬，泽同瀑布争泻；散则如蝶，结则张幔。千态万象，不可模拟，巧绘之士未能描其万一也。
余读书近汤岭，日援而上。溪径曲折，叠石参差，玉笋琳琅，宛然布置。遥对云门峰，倏然如尖，倏然如腰，或倚肩相摩，或孤标自立。美人朦胧帘幕，不即不离之趣，岂形容所易尽乎？
青山之缘，于此不浅，聊以写目。
△凌駉游黄山记
山去歙治百余里，相传轩辕帝炼丹处，浮丘、容成咸从于斯。深隩奇险，异人代隐，姓氏莫殚述也。山皆石骨，无肤土；壁皆悬突，无夷径；树皆屈结，无高柯；水皆澄弘，无洪波；草皆芬洁，无杂息。春花香而众，秋云迷而奇。夏含霜雹，冬孕雷龙。莲花、天都两峰高出云表，其他谲势变状，因类获称。
有一峰而获数名者，有数峰而获一名者，有峰而不获名者，有获名而不与三十六峰之数者。大抵黄山高广险嶻，约略之为三十六峰。其可登而入者，则炼丹、朱砂、狮子、莲花、石人、轩辕、九龙、翠微、石床、飞龙、彩石、钵盂十二峰。其可望而不可陟者，则天都、青鸾、紫石、桃花、云际、叠障、浮丘、容成、仙人、上升、碁石、云门、柱布、布水、云外十五峰。其幽匿而并不可望者，则芙蓉、紫云、松林、丹霞、石门、清潭、仙都、圣泉八峰。而溪、源、泉、洞、岩、石亦与峰类。游者多目贪心悸，如大将拥百万师徼功塞外，有逾险逾壮之致。
上莲花峰时，有僧顾余曰：“衲游天下名山多矣，奇松怪石惟黄山为第一。”此语真可作黄山实录。昔范必大登上清，远望雪山万里，极誉其高峻奇幻。余未知上清若何，恐此山未许度越矣。
雨中宿指月庵，听僧景贤说山中事。山中有瑞光，一曰飞云，如云片冉冉从山顶飞渡。一曰串云，圆如聚珠，累累如串。一曰摄身，光在对岸，照彻若镜。山居久者亦不多见，暂游往往遇之。复有数峰，霁天远望则叠复不辨，有时云铺如海，其峰始见。浓云浊浪，障蔽无崖，矫孑一尖，遥标海外，是曰云际；众岭淹没，独彼半峰浮出云上，是曰云外；一名布水峰者，逶迤蜿蟺，飘曳如练；一名上升峰者，触空云涌，起伏无定，遥觇其峰，反若上举。
△华淑惠山记略
惠山深秀苍老，九峰高峙，五湖环映，烟波浩渺，夷光、少伯之遗踪在焉。洞庭苕霅可顺风而招也。北尽长江，东睇沧海，隐隐如见。南望姑苏，霸业之余威犹或有存者，是亦足以系高人之踪，侈旷伟之观矣。而或者翻爱其户外一峰，阶前一壑，与夫花石之妍，亭台之丽，则何也？青山妙丽，譬之美人，而亭台竹木，则犹是美人之冰绡雾縠、翠幕香奁也。是山百年前，禅宫佛刹外惟有断垣荒树，废苑平畴，而今尽化为绣阁文轩，重阑曲径。烟鬟翠黛，搴香艳以争飞；柳眼花须，罨楼台而作态。岂人事有代谢，抑江山有古今耶？且樐于斯者，闭户皆山，绕屋皆泉。游于斯，觞咏于斯者，甘脆四时，烟霞半壁。尊不必岱宗而有岳渎气，高不必?峨而有霜雪气，奇秀不必黄庐台荡而有仙佛气，此山之妙也。随意登临，不必裹粮蹑跃而有丘壑气，此游之妙也。（见《锡山景物略》）
按：所录四家，均生平无闻，只知道他们都是明末人。龙溪神童张于垒卒年才18岁，其文风之生动非老朽可比。华淑（1589—1643）《闲情小品序》：“长夏草庐，随兴抽检，得古人佳言韵事，复随意摘录，适意而止，聊以伴我闲日，命曰《闲情》，非经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种闲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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