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好的小说是提神解乏的妙药。我每当因诸事纠葛而濒于崩溃时，就干脆来个深呼吸，再从书柜里抽一本汪曾祺的小说，沉入沙发翻几页。这天，我又读到了他的《金冬心》。 这篇小说是三十年前读的，至今读了十多遍。记得当初读后忍不住大笑一场，好生痛快啊！小说中两个人物，一个袁枚，一个金农，都是清朝有趣的文人墨客，前者的诗文后者的书画，也都是我喜欢的。在小说中，一个显于前台，一个隐于幕后。汪老以独幕剧的情节设计和一些生动有趣的细节，将清朝士大夫的“时代病”———自负、市侩、酸腐、妒嫉、委琐等等，表现得淋漓尽致。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每次都能从这篇不足四千字的短篇小说中咀嚼出檀香橄榄般的滋味。汪老惯于在民国盘桓，很少去嘲笑一个拖着辨子的文人，后来明白了，他写的其实是今人。 小说开头很有镜头感：他（按：金冬心）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开玩笑！ 金冬心，一介文士，科场失意，靠卖字画为生，到故乡杭州扫墓，当地官员还送他一些土特产，那是很给面子的了，放在今天根本不可能。花雕酒和莼菜都是名物，他还发什么牢骚？不过坛坛罐罐一路晃荡的场面也有失雅观，让人发噱。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花雕酒与莼菜羹之间，应该有相当的排场。而这番排场，最终也出现了，但出现在程雪门恭迎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的筵席上，光是冷菜就把我看晕了：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都是我爱吃的，有几道还多次出现在汪老别的小说、散文里。到底是汪老，不动声色地为家乡美食做广告———现在我也学会了。还有荟集山珍海错的热菜和清鲜素雅的随饭炒菜（我数了一下，这篇小说里提到了33道菜肴，应该是汪老小说中列举美食最多的一篇），请允许我在此一笔带过，饭点将至，报菜名是很不厚道的。 接下来小说进入高潮，铁大人提议主宾凑趣行酒令，轮到程雪门憋足吃奶力气吟出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时，举座官员文士哑然失笑，情急之中，应召陪酒的金冬心用一句“夕阳返照桃花渡”替主人解了围。 “片片红”这个故事我早已知道，读中学时看过秦牧的名作《艺海拾贝》，里面就讲到这个故事，但没说出处，原来……不过汪老笔锋一转，借了铁大人腹语嘲问：这是元朝人的诗么？呵呵，进退自如，意味深长，我对汪老简直要五体投地了。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就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正好是他托袁枚代售十张方灯架子而不成的数额）。这算出场费呢还是救场费？反正我觉得那个“扬州一号大盐商”也是蛮通人情世故的，蛮尊重知识分子的。于是有了最后一个细节：金冬心叫家佣去通知瞿家花园，把他日夜牵挂的十盆剑兰立刻送来。最后金冬心还骂了一声：“斯文走狗！” 在高中语文教科书里，教案要求学生回答：这句“斯文走狗”骂的是1：袁枚，2：金冬心本人。 有了钱，没有去喝杭州官员送他的花雕酒，也没有急着去喝莼菜羹（莼菜羹需要用鸡汤来吊鲜味），而是将福建素心兰迎进门，我觉得金冬心还是有点斯文的。 莼菜在中国食谱中，因为皮细肉嫩而缺少抛头露面的机会。但在中国历史上，因为与西晋张瀚有关的“莼鲈之思”这一典故而承载了深重的人文情怀，成为急流勇退、洁身自好、归隐山林、情系故园等人生智慧的指代，在吴中鲈鱼面目不清的今天，莼菜只好单独承担递送这份情怀的“使节”，所以它的身价持续看涨。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春秋两届广交会上，西湖莼菜是出口农副产品的亮点，据说日本人对它颇有点感情，成为大客户。不过近来我听苏州吴越美食推进会会长蒋洪先生说，历史上太湖莼菜的产量远远高于西湖莼菜，只缘西湖名气太响，所以太湖莼菜只得以西湖名义出口创汇，这般委屈，太湖大闸蟹也承受了半个多世纪。不过长期来，上海人吃到的莼菜都不够新鲜，都是一半水一半莼菜那样的混装货色。小时候看到南货店里有供应，装在广口瓶里，一根根蜷屈成长条状，灰扑扑的成色，在摇晃瓶子时它们懒散地跟着动几下，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它与春天有什么瓜葛。后来在饭店里吃到了莼菜羹，滑溜溜黏答答加上淡刮刮，在鸡丝、火腿丝竭尽全力的衬托下，也无惊艳的味觉撞击。我还发现莼菜的叶片镶了一圈红边，类似乌龙茶的叶片，味道还有些酸涩。二十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请教虹桥迎宾馆的大厨黄欣先生，他告诉我：那是不够鲜嫩或加了防腐剂所致。 谷雨前后是莼菜采摘的季节，莼菜长在浅水区，嫩叶尚未出水就要摘下来，一出水就老了，不好吃了。采摘莼菜是一项辛苦的劳作，船娘得匍匐平底小船的头部，胸口垫一只废旧轮胎，双手插入还比较冷的湖水中掐尖。如果风平浪静，一干就是十个小时，腰酸背痛是常态。一公斤莼菜卖20元，更大的利润产生于其他环节。 在虹桥迎宾馆江海湖美食节上，我有幸品尝了太湖莼菜银鱼羹，新鲜的莼菜当天从东太湖送达上海西郊，碧绿生青，配以雪白的银鱼和金黄的蛋花，赏心悦目，嫩滑清鲜。去年春天我在太仓陆渡宾馆吃到一款莼菜氽塘片，新鲜的太湖莼菜投料充足，更让我吃惊的是，长只三寸的“菜花塘鳢鱼”本身足够嫩滑鲜美，此时还要去皮剔骨，鱼肉批成薄片，投入鸡汤内一氽而熟。这款吴中风味真正够得上丰腴。 说到这里，我一点也没有炫耀的意思。相反，对比扬州八怪领军人物金冬心老前辈，我觉得自己还难以免俗。所以，经常读读汪曾祺这篇小说，对陶冶性情还是有点警示作用的。当然，今天神州大地满眼都是“柳絮飞来片片红”，要严丝密缝地补上一句“夕阳返照桃花渡”也不那么容易，而接得上又不去接，才能像张瀚那样，在秋风扫落叶时，去怀念春天的莼菜羹和鲈鱼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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