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回家,老远就闻到一股酱黄糕香。 母亲又在做酱了。进家门一看,果然,团匾里躺满了淡黄色的酱黄糕。正饿呢,伸手抓起一块,被母亲拍落:“馋猫,这要做酱的!”我做了个鬼脸,又抓起一块酱黄糕塞进嘴,咀嚼那冲鼻的面碱香。 我看过母亲做酱:进入芒种,小麦登场脱粒,晒干,轧成面粉,母亲开始做酱。把一斗面粉倒在竹匾里,洒上淡碱水,搅拌均匀,双手反复揉,揉成面团,压扁,拉长,再揉。额头、胸前汗水淌淌滴,她撩起衣角擦拭一把,继续不停地揉,把岁月的艰辛统统揉进面团。最后,面团压成带状,有寸许厚,铺在剁板上,哒哒哒,切成一块块方柱形的糕。倾入烧滚开水的铁锅里,煮得八成熟,捞起来放在团匾里。晾会儿,她与哥哥一起抬到屋外木架子上,让太阳晒上几个时辰,再抬进屋,放在阴凉处阴干。 进入梅雨季节,天气闷热,连续阴雨,放在阴凉处的酱黄糕,几天就返潮,长出绿色斑点。等到梅雨过去,斑点变成淡绿色的绒绒。出了梅,有一档晴朗天气,母亲可高兴嘞,每天出工前,把发霉的酱黄糕抬到外面,让太阳暴晒。几天下来,晒得干干的,绿绒晒蔫了。她烧好一锅盐水,倒入酱缸里,冷却后,再把干涩发霉的酱黄糕浸入,端到门前搁在方凳上,让其承接阳光朝露。 放学回家就到酱缸前,看看有没有变成酱。三天后,酱黄糕开始发涨,融化,冒出一个个小小的汽泡,盐水变成淡黄色,似兑了水的酱油。这时,母亲很小心,因为酱缸里飘出的淡淡香味,容易招来红头苍蝇。她剪裁一幅纱布,做成防蝇罩,罩住酱缸。白日里,只要看到天色有变,像要下阵雨的样子,她就从田间匆匆赶回家,拿块塑料布把酱缸盖住,扎紧。深夜,一听见风声起,她披衣起床,跑到外面看天色,若有下雨的征兆,她干脆就把酱缸搬进家。否则,若真要下雨,淋了酱缸,多日的辛苦也就空了。 母亲对待酱缸,是在呵护生命的快乐。她把酱缸里化开的酱黄糕,用筷子慢慢地拆开,反复搅拌成浆糊状。随着日子的推移,日光晒,淋甘露,吸花香,酱色开始由浅入深变化:先是黄色、黄红色,然后是红黄色、棕红色,到了立秋,就成了棕黑色。一缸稠稠的老面酱结了果。 庄稼人早晚欢喜吃咸菜喝粥,手头宽余点的人家有咸鸭蛋、香豆腐乳、洋咸萝卜什么的;而我家,经济拮据,母亲只好把一缸面酱挖出一部分,灌入家里的一只清花瓷坛子里,密封好储藏在房间,到冬天里再开封吃。缸里还剩下的面酱,用来做酱菜,把西瓜皮、嫩黄瓜洗净晾干,浸泡在酱缸里,晒上七八个太阳,就可以当小咸菜吃了。我真喜欢,早晨起来喝稀粥,酱西瓜皮、酱嫩黄瓜,咬上一口,嫩嫩的,脆脆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吃得特别带劲,能多喝一碗稀粥。吃完了,母亲会再浸泡一批,整个秋天全家都有酱菜吃。 辣椒酱肉丁,母亲的绝活。她将五花肉、红辣椒切成丁,撮上少许葱花、老姜丝爆油锅,再倒入肉丁、辣椒丁炒;到五成熟,添上两铜勺新面酱,煮得沸滚,满屋子弥漫着酱辣香味。 这是母亲为父亲单独炒的,在母亲心里,父亲永远是天。 农忙时,父亲有时要喝上二两高粱烧,没有下酒菜,母亲做饭时把辣椒酱肉丁搁在饭锅上炖,炖得油晃晃的。父亲每回都吃得满头大汗,那个惬意劲啊,全洋溢在脸上!我馋,把筷子伸进辣椒酱肉丁碗里,戳一下送进口,喔唷,辣得合不拢嘴,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一缸老面酱,香到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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