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李白的鱼 | 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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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07

一条叫李白的鱼

凌岚

一条锦鲤，经朋友转赠于“我”，由此“颠沛流离”。它很能适应不同环境，且茁壮成长。只有“七秒”记忆的它，似乎不会受“身份认同”和“归属”等问题的困扰，但是人呢？

大白是一条锦鲤的名字，全身通白，这在锦鲤品种中很常见，没有什么特别；在我们家他/她（以下简称为他）被称作大白，我姓李，这条鱼大名就是李白。

大白是我儿子田园出生那年杨小环送给我的。杨小环是镇上唯一一家中餐馆的老板娘，本地的豆腐西施，坊间传我们有一腿，因为她长得漂亮，我也就不辟谣了。2001 年她把餐馆卖了回国发展，这条中餐馆的风水鱼因为新餐馆装修无处安放就，转送给我，杨小环说算是祝贺我们家添丁之喜，她抠门儿，喜欢送惠而不费的礼物。

鱼送来时长一尺，装在中餐馆洗地用的塑料水桶里，水面盖着白菜叶子，由杨小环的老公刘畅象送外卖一样送到我家里，他拨开白菜叶子给我看桶里的鱼：那鱼在水桶里嘴巴一张一合，很淡定，我郑重接过水桶不想他手又缩回去了，说先要看看在哪里养。

他在我院子里转一转，察看那一处适合放鱼池，我抱着田园在屋里转，田园闹午觉，哼哼唧唧地搭在我肩膀上，他那时 3 个月了，脖子偶尔可以挺直四顾，从客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大太阳下刘畅油渍麻花的头发和背影，他个子不矮但腰长，围裙带子束着腰系在背后象女人的 dress（连衣裙）, 我心想，切！不把你的鱼剁了做宋嫂鱼羹就不错了，你特么还挑地方！

好像听到我的心声，他猛回头，一双牛眼隔着玻璃瞪着我，然后进门来说不合适，小院子哪里都不合适，“送教会吧”，他指的是离镇 15 英里的华人教会，教会院子的有个游泳池改建的深池塘，说完他拎起桶就走。

只见他乳白色的身体在水的光线和阴影里穿梭，悠哉悠哉，特别有派儿，那个自由自在的样子象池中的海豚，我脱口叫他大白。

第二天教会的老王打电话让我去看“我的鱼”。

华人教堂的房子是由一对退休老华侨赠送改建的，原来是半山腰上的避暑房，后院紧挨着山平出一块后院，建了个瓢形的游泳池，周围围着铸铁栏杆，待教堂搬进这避暑山庄，为节省费用游泳池就改成池塘，池不大但六尺多深，池边有棵杏树，我去的时候池子上孤零零飘着几朵睡莲，6月底树上已经结满杏子，我一边摘杏子吃一边站在池边等鱼出来，验明正身。

黑绿色的水里细看有不少小鱼，一两寸长，我站近池边小鱼就围拢过来，我猜平时老王喂它们。在我啃完第四颗杏子的时候，白鱼也游过来了，在那群黑色的小野鱼中间它威风极了，立刻把它们比了下去，只见他乳白色的身体在水的光线和阴影里穿梭，悠哉悠哉，特别有派儿，那个自由自在的样子象池中的海豚，我脱口叫他大白，他在池边停下，嘴巴一张一合，吃了一些我撒的鱼食，一扭尾巴就沉入池底不见了。

大白从此成为我的鱼了。每个月我给教会送些鱼食，隔三岔五我去池子边打扫一下，有时我带着田园去，田园趴在池子边隔着栏杆看大白从深水里游过来，他惊讶地看着黑绿的水里浮出一条白鱼，象变魔术一样，四目相对，鱼看他，他看鱼。就这样过了三年。

有一年冬天极冷，北邻的犹他州全州下了好几天大雪，寒流波及到我们住的亚利桑那州，晚上可以听到土狼在门外叫，象狗吠一样拖长的声音，果然象印地安土著传说的那样，土狼叫带来最冷的天气；等我想起把大白捞上来时池子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田园这时已经满地跑了，他穿着棉袄棉裤戴着帽子全身就露出个脸蛋，胖腮帮子冻得通红，额头贴着帽子压出一留黑发，象个福娃一样，坐在池边，胖手指穿过栏杆之间的空儿，指着白蒙蒙的冰面说鱼，鱼，鱼，大白却不能如他所愿，变戏法一样破冰而出。

如果大白能过得了这个冬天，春分以后我就把他捞上来带回家。

水桶里的水上漂着杏花，大白满满盘在桶里象一只安静的猫，他真的认识我吗？

终于春天来了，冰化了，我带了鱼竿渔网兜去教会。鱼网基本没有用，大白根本不露面。阴天里我坐在池边钓鱼，风嗖嗖地往我脖子里灌，风吹落杏花落在我身上，落在池子里，漂在漆黑的水面上，但大白就是不咬钩，半天只钓上两条半尺长的鲫鱼，我给老王看，老王很惊讶，说这池子里的草鱼都这么大了，说着他就把鱼拿走了，按理这鲫鱼也是教堂财产，属于主。

第二天老王也弄了根鱼竿跟我肩并肩坐下钓鱼。

第三天，我用草皮下的虫蛹把大白钓上来了，他一点都不见瘦，比之前还长了好几寸，他的鳞片上染上池里水苔的浅绿色，尾巴上和鱼鳍尖上长着透明的寄生虫，我把那些个虫子刮掉，把他放回那个水桶里，水桶里的水上漂着杏花，大白满满盘在桶里象一只安静的猫，他真的认识我吗？

到了家，田园欢天喜地跑过来，嘴里一面喊鱼，鱼，鱼，田园已经快四岁，上 preschool 了，他把肥手伸进桶里摸大白，大白一动不动让他摸。鱼在我们家的水缸里住了 6 天，水缸太小，最后经她系主任批准，送到我老婆他们亚利桑那大学实验室的院子里，那里有个更大的喷水池，实验室离我家只有五分钟的路。大白再次乘坐他的专用水桶出门，他进入水池，白色的鱼体一翻身就沉入水底，好像泥牛如海一样再也不肯露面。

那个喷水池是大学校园里的一景，池中间是一个壮硕的古希腊风格的胖女人雕像，半裸体，肥而壮的两腿骑跨在一群鱼身上，那些石鱼也是肥硕得夸张，喷水口就藏在这群鱼中间，喷泉冲天而飞再淋淋洒下在胖女人和这群胖鱼身上，说不出的暧昧。这个充满性暗示的喷水池就是大白的新家。

这是个热闹的地方，大学生和当地的大孩子喜欢在喷泉附近约会，抽烟，聊天，天热的时候，这帮小子经常会脱了衣服下水池胡闹，晚上 11 点喷泉自动停水，早上 6 点再打开，于是有恶作剧的人趁天黑偷偷把肥皂涂在喷泉口，第二天早上喷泉打开，整个水池立刻漂满肥皂泡泡，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担心大白已经被肥皂液毒死，或者被那些浪里白条的大小伙子弄死了。

傍晚时我经常偷偷溜进老婆的实验室给北京家里打电话，他们母子在在喷泉附近转，希望人少水静的时候可以看到大白一面，但是一次都没有。田园骑着带辅助轱辘的童车，经常痴痴地望着那些漂亮的大学生在喷泉边厮混，他的老爸---我对着这些健美自由的身影也非常羡慕，从实验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热闹，象默片一样，晚上的蝙蝠贴着水面飞过，大白带着他的鱼们在池子底下游，田园喜欢看水波从水深处漾开，跟吐烟圈一样，他经常趁没有人注意偷偷往水池里撒鱼食。

那个时候公司终于松口帮我申请绿卡，来美国这么多年，终于熬到这步了，想到绿卡，眼前水池边的大好风景跟我都有联系，都有我一份了似的。

Summer time, life is easy, your mom is pretty, your daddy is rich, hey baby, baby, baby, until that day. 

(夏天，生活轻松，你母亲很漂亮，你父亲很有钱。嘿，宝贝，宝贝，宝贝，知道那一天)

他背后的天空上半轮月亮又大又白，象是锦鲤飞上天。

往北京家里打电话，是因为老爷子的病开始严重。

老爷子的肺癌已经有几年了，83 岁的人新陈代谢慢，癌细胞生长慢，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话，当时我也根本没有当回事，还在他病房抽烟，可见我是多么混沌。

电话里他听到我在办绿卡特别开心，说家里终于有个美国人了。他不想让我回北京看他，我知道他就是舍不得机票钱。但是他很想念田园，最好能把田园随电话线路捎过去让他看看就好了，说这话后他开始咳嗽，咳嗽得停不下来，然后听到我妈在旁边胡噜他的背，说别激动别把小孩子吓着，窗外的田园骑自行车，在暮色里他突然撒车把，凭惯性把自行车滑翔出去，那个装鱼食的小包，空了以后他背后飞起来，他背后的天空上半轮月亮又大又白，象是锦鲤飞上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噩梦，梦里有人拿着点着的香烟头朝我身上扎，我疼得醒过来，醒来以后对着窗外的夜发呆，天上还是那半轮月亮，我开始算日子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回美纸”，拿到我立刻买机票不跟抠门的老爷子商量了。

等我们回去，已经第二年冬天，只来得及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在洛杉矶机场转机时，田园挑了一个白色云石雕刻的鱼说要送给爷爷。那个半透明白色的石鱼后来一直放在黑色的骨灰盒边。田园已经能抱得动骨灰盒了，按规矩他这个唯一的孙子送爷爷上山，我妈很开心，说我爸走得有福，86岁，白喜，有个美国孙子送走。

回到亚利桑那天气已经很冷，喷水池停水，周围人迹寥寥，水面很低，我跟田园为了看得清楚站在池子边的宽围栏上，大半个池子收进眼底，只见大白，我们的锦鲤长近一米，在池内有限的水里尽情畅游，横冲直撞，来回遨游，他的身后跟着几十条大小不一的墨色的草鱼鲫鱼青鱼，大白象大将军一样多么威风凛凛啊！大白和他的黑鱼群，象一对充满活力的阴阳太极，在水底永不停止地游动着，这是大白的秘密世界，在这一刻，他显露给成为新近失孤的我。

我看得呆了，不知不觉流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