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没有想到这里是一片建筑工地,到处都是凌乱的破砖碎瓦,剩下不多的几处低矮的平房,残缺不全的立在那里,像是最后的斗士,孤零零的和即将盖起的高楼大厦对峙。走到青厂胡同,看见一位有些岁数的老人,请问他海柏胡同拆了吗?他立刻订正我:是海波胡同。我知道,他是对的,我把海柏的“柏”念成bai了,是应该读波音的。因为这里原来有一座辽金时代的古庙,叫做海波寺,所以自明代有了这条胡同后,就叫做海波寺街。因为胡同在寺的北面,清朝时又叫海北寺街,叫海柏胡同,是解放以后改的,是顺着海北的“北”字改成了音近的“柏”,同时觉得“柏”比“北”有古风诗意吧?北京的地名改动,非常有意思,体现北京人的聪明,也透着北京人的自以为是。但是,当地老百姓叫惯了,即使改成了“柏”字,把“柏”字还是读成“波”的音。 老人告诉我,海柏胡同早拆了,剩不下几家了。然后,他向北指了指:看见了吗?那有新房子的地方,就是海柏胡同。 我向新房子走去,是四五座砖木结构的平房,呈四合院形状散落在那里,新砖新瓦和尚未油饰的木料做成的簇新的梁柱和门窗,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因为四周都是废墟,它们显得很扎眼,仿佛电影里搭制的布景。 迈过高低不平的废墟,在最东边一个一半已拆一半尚在小院里问一位对夫妻,朱彝尊故居在哪儿?透过拆得只剩下恐龙架子似的房子空隙,他们指着外面新房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这个院子也是,院子老大呢,28套房子都是。其实,他们说得并不准确,他们所指的是整个顺德会馆,当时朱彝尊住的只是顺德会馆里的三间南房而已。即使如他这样曾经编修过明史、写下过《日下旧闻》42卷、《曝书亭集》80卷辉煌著作的清朝大学问家,当时因为私自带人进宫抄写馆藏书籍,一下子被贬而从康熙皇帝御赐的禁垣黄瓦门(在现今的景山之北,属于中央直属机关的分房,该算是如今的高尚社区了)迁出,无奈之中才住到这城南一隅,不过是并不得志的潦倒文人而已。历代从来是这样,文人永远赶不上当官的。如果翻修整个顺德会馆后都当成朱彝尊的故居,他可真的暴富了。 然后,他们对我说,你要是想看原来房子的样子,看我们这里的就行了,那都是新盖的,没什么看的。说着,他们指着拆空的房子的房檩和房柁告诉我:你看,原来房子里面的结构,用的什么材料,都能看出来。 他们说得没错,原来的房子虽然都已经年久失修,有的木料甚至腐朽了,但毕竟是老房子,如果从朱彝尊住进这里算起,也有300多年的历史。如何修复有这样悠久历史的老房子,成为今天城市建设的难题。特别是对待如朱彝尊这样在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的故居,总想不埋没他们而且最好能够挖掘出他们最大的潜能价值,这是没有什么错的。只是,历史可以翻旧如新的那样修复吗?把老房子都拆光后,原地再盖起新房子来,还算是故居吗?我想,那顶多只能算是一个纪念馆了。一座房子,其实和人一样,其生命是有年轮记载在其中,其记忆是随日子镌刻在其中的。所谓历史,就如鲁迅先生说的走的日子多的才能成为路,没有日子的积累,都简单化地履为平地再重建新的,历史的风霜就这样被我们轻松地抹去了。而恰恰是因为具有这样遍布胡同深处的老房子,北京历史的厚重才体现出来。将这些老房子全部拆掉,原地再盖起新房子,即使也有生命,是有限的生命,不过是借助一个面具来说话,让它们涂抹上历史的一层晚妆而已,就像潘家园里那些仿旧的赝品 我在原顺德会馆走了一圈,除了几户人家没有搬迁,其余的房子都拆得光光的了,到处是瓦砾和凄凄荒草。那被称为“古藤书屋”的三间南房,房间虽小,却曾经是朱彝尊和他的朋友吟诗抒怀吞吐风云的场所,他的好友查慎行当年有诗:古藤书下三间屋,烂醉狂吟又一时,惆怅故人重会饮,小笺传看洛中诗。如今,那古藤书屋更是早没有了,屋前那两株藤花树和一棵柽树,荡然无存得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代之而起的是一株高大的白杨树,不过,那肯定是后种上的,白杨树长得快,别看又高又粗,撑死了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想起后人曾经的咏叹:柽叶绿如伞,藤花红满檐。真觉得藤花有意,时光无情。还想起朱彝尊从这里搬走移居到下斜街时候写下的诗:不道衰翁无倚著,藤花又让别人看,直觉得朱老先生有点儿好笑,他还惦记着那藤花让别人看呢,如今上哪儿看去呀! 曝书亭和院门尚在,曝书亭只剩下残柱断梁,冰裂花纹图案的窗棂摇摇欲坠。我想那也绝对不是当年的,而是后人重修的了。只有院门是当年的,斑驳苍老的木纹和炸裂凸起的漆皮,都和朱彝尊一样的年龄,有三百多岁了。树比人活得长,即使死掉的树成为了木头。门前的抱鼓石墩看不见了,正好走出来一位上厕所的中年妇女,忙问她石墩也没有了吗?她指指被砖砌成的两个方块说:那不是吗?怕人偷,大伙给砌上了。你不知道,这木门上星期刚让人给偷走了一扇。我这才注意,确实本来的两扇对开的门,现在独耳一样只剩下了一扇。希望它和那两个被“坚壁”的石墩别再被人偷走,那样的话,朱彝尊故居就彻底什么都没有看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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