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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一缸酱

 圆角望 2016-07-20

  

  看到一则古语,说,“冬月酿酒,令人抱瓮暖之”;又听说,陕地淋柿子醋,也在冬月,将大缸偎着火炉,让它自己取暖;我老家河北邢台的山村里,夏日入伏家家做面酱,不用人暖,也不用火烤,我们靠大太阳晒。

  我们叫“晒大酱”。这个“大”,可真是牛,一字定位。“酱”在诸调料中的地位,立见高下。烧菜煮汤烹鱼炖肉,调料,固不可少,但多数调料不免棱角尖锐,拘泥于一家之味,必得众手协作,联袂出场。大酱,则不同,在一方餐桌上,挑大梁,可;跑龙套,亦可。做调料鲜香浓郁;没菜了,大葱蘸酱,照样鲜香清美。可有时,大葱也没!得。一小碟子大酱,馒头、大饼蘸着吃,倒凸显了五谷美好。饼子蘸酱,越吃越胖啊!

  混合着日晒月露、光阴沉沉,酱香,是我们童年饭食里恒久的一味。

  如今我再追怀那大酱,感觉它如同那么一种人,居庙堂之高,端穆如相;处江湖之远,则怡怡然如田夫野老。真是进亦有度,退亦安然。

  我印象里,老家的做酱者,几乎全是些奶奶辈的老妇人。她们动作迟缓、不温不火,却出奇地有耐心。一锅馒头,一碗盐,几轮红杠杠的大日头,经一双饱经岁月磨砺的女人手,以及不疾不徐的若干光阴;到头来,幻化出一缸红彤彤、淋漓漓的大酱。其中的迷人与神秘,真是让人想不透。

  在我家,做酱的人,当然是我奶奶。她在夏日入伏之际,就嘟囔上了:“财主人家一本账,穷人家里一缸酱”,我们知道,老人家,这是在为晒酱做心理准备呢。

  不几天,奶奶让爹去磨坊里磨些粗面,叮嘱说,要把糠麸也磨在里面。我发现,粗麦面馒头,颜色更重一些,几乎是栗色的。奶奶把馒头掰成几瓣,放进缸里,趁热用棉被密封在一个避闲的地方;告诫我,不许动那棉被。我好奇,常常跑去偷偷摸一摸,那缸一直热乎着:温热,高热,又温热。五六天后,奶奶揭开缸盖,我抢上去扒头一看,馒头全部坏掉了!灰色的菌毛,把馒头裹成了一个个毛蛋蛋。奶奶用手掰开一个,竟然拉出了长长的黏丝。

  我一吐舌头,假装作呕。奶奶说:嘿,妮,你就等吧,酱晒好,你就成馋猫了。

  奶奶把长毛的馒头块从缸里取出,放到笸箩里,搬到阳光底下晒干。然后,用簸箕将已经变干的菌毛簸出来。干透的馒头块,又在石碾上轧碎。忙完这些,看看,已临近了初伏。

  数伏那天,奶奶将馒头粉末放到缸里,加凉开水,搅拌成稠糊。再放一碗盐进去。缸口上蒙一块细纱布,用细绳绕着圈系紧。好了,接下来,就搬出去,交给太阳吧。

  这缸未知的大酱,被我爹攀着木梯放在房顶上,去接受太阳的暴晒和光阴的磨砺;可是,这个晒的过程,却相当考验一个做酱者的耐心。我的奶奶,常颠着一双小脚,在木梯上爬上爬下,去看发酵的情况。

  大太阳下,她白皙的脸上,濡着一层细汗;看看酱里冒气泡了,就在次日早晨,又爬上房,拿擀面杖从下往上翻搅一番。我有时凑热闹,跟着她一块儿去看酱,听得酱缸里有微微的响动,像是谁叹了一口气。很神秘。

  这个深藏不露的酱缸,其间在进行着怎样的变化呢,我真不清楚。但我能看见奶奶的劳作和耐心。大伏天,太阳光阔气,雨也利索,阴晴不定。一看天色变青,奶奶就拽过备好的塑料布,爬上房,把酱缸裹得严严实实;下房来没站稳呢,大太阳又闪身出来了,奶奶复又爬上房,去揭塑料布。爬上爬下,反反复复。奶奶说,伏天的太阳赛金子哩,可不能浪费。

  高温、时间,一颗耐心,若干苦等。那缸酱,眼见得稠而黏,厚而亮,有了微微的香气了。而做酱的那个过程容不得急,容不得假,耐心侍候,安心静等。这跟我爹田垄之间的精耕细作,是多么地相像啊。

  我姥姥和我奶奶,都精于晒酱,但晒出的大酱风味不同。我姥姥晒酱,不计时间,不管火候,一切随我调度,有时,还会将煮好的黄豆,跟馒头一块儿发酵,晒出的酱,看似平常,却得自然之趣。我奶奶晒酱,严守比例,候分数刻,随时观察、翻搅,不越雷池一步,晒出的酱,滋味丰满,颜色壮丽,又给人一份惊喜。相同的晒酱流程,两个老人制成的酱,风味却大不相同。我想,这跟她们的性格与处世有关吧:我姥姥性格要强,脾气暴烈,做事也如此,她做出的酱,总有率性的真味;我奶奶呢,年轻守寡,恪守成规,一生悲观阴郁,做人和晒酱,都精细谨慎,规规矩矩。她做的酱,是那种隐忍的美味,虽无创新,但滋味一样浑朴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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