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代人接受的传统教育中,王安石(字介甫,晚号半山,临川人,谥号“文”,后人称王荆公、王临川、王文公等)总是先和变法联系在一起的。至于他贵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诗文,则要远远排在他的变法成败之后,散落在中小学的课本中。从“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梅》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泊船瓜州》,从“泯然众人矣”的《伤仲永》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的《游褒禅山记》,篇目虽远不够多,但特点倒也鲜明:行文长于议论、精于修辞;诗歌重在炼意、韵律含蓄。 只不过王安石既然是以变法者的政治家形象深入人心,其诗文创作与政治生涯也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以诗歌为例,熙宁九年二次罢相前后可谓泾渭分明。早年诗作议论风生,关注民生疾苦,浅近直白,不重修辞,如《河北民》之“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感事》之“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中期咏史诗立论精妙,慧眼独具,艺术成就颇高,《明妃曲》二首、《咏史》等,便是个中翘楚,“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也成为“翻案”名句。晚年退隐于江宁,新法渐废、庙堂渐远,其诗歌风格也日趋纯熟、超然,后人所谓“雅丽精绝,脱去流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和“选语用字,间不容发”(叶梦得《石林诗话》)的“王荆公体”,大抵都是说他晚年诗风。荆公一生波澜壮阔,诗风前后多变,但脉络清晰,宋诗整体以文字、才学和议论为诗的几个重要特征在他作品之中的体现都比较充分,因此梁任公后来在《王安石传》中给了他“实导江西派之先河,而开有宋一代之风气”这样承前启后的定评。 荆公晚年好写小诗,绝句尤工,其诸多五绝、七绝作品中,佳句迭出,不胜枚举,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甚至说他“绝句最高,得意处高出苏黄”。不过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与《石遗室诗话》中两次将“绝代消魂,荆公当以此二首压卷”的美名给了荆公两首六言绝句《题西太一宫壁》,加上后来苏、黄二人均有次韵和之,颇值得一记。 其一: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其二: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据传汴京有东、西太一宫各一,荆公此二首六绝作于熙宁元年奉召入京,乃重游西太一宫,时年四十八岁,尚在变法之前。第一首头两句写夏日实景,“绿暗”与“红酣”色彩对应,“鸣蜩”与“落日”动静分明(鸣蜩,即蝉,《诗经·豳风·七月》有“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句),整体对仗极为工整。三四句并非实写,且顺序有反转,应先有白头想见,后有江南春水,皆为抚今追昔,无尽思念。或曰思念何人?第二首自然而然接上。 原来三十年前初游此地,有父兄相携,一个“持”字境界全出,父兄牵手同行之情之景跃然纸上。如今旧地重游,父亲(王益)早亡,兄长(安仁)远离,陈迹虽在,欲寻却迷。可见寻的虽是故人,迷的却是自己。 全诗虽为二首,实则浑然。虚实之对比,情景之变换,故人之有无,心绪之迷离,俱在短短四十八字之中,言有尽而意无穷。 以诗名推测,荆公此诗题于西太一宫壁上,后人诗话中有段记载:“元佑间,东坡奉祠西太一宫,见公久作,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蔡绦《西清诗话》)“野狐精”一说虽然并无史书记载,但东坡此行的和诗《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却一并传世: 其一: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晴酣。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其二:但有樽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凄迷! 东坡此行乃奉敕祭西太一宫,时荆公刚亡去不久,难免睹物思人。头两句实写秋景,三四句回忆荆公劝他退隐之事,然而故人已去,无人相送。与荆公原诗不同,东坡第二首并无今昔之对比,全诗乃直写对荆公去世的哀悼,诗意难免凄迷,但感情却不乏真挚。说起来二人政见虽不甚和,但晚年同游与唱和之作颇多,元丰七年东坡自黄州移贬汝州,路过江宁,荆公挽留多日,依依不舍。“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苏轼《次韵荆公四绝》其三),正是彼时荆公劝他激流勇退的睿语。此时,东坡旧事重提,无限怀念,足见东坡次韵二绝,情景俱合,直抒胸臆,绝非区区应景之作。 而黄庭坚则为此二首六绝先后写了两次共四首次韵诗,名气虽不如王、苏前作,但全诗充满慨叹与惋惜之情,在二人身后也留下了“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这样的佳句,传唱至今。想来,之所以后人评说此二首《题西太一宫壁》为荆公压卷之作,除了诗作本身精妙之外,也是离不开荆公、东坡与山谷三人先后唱和这段诗坛佳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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