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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干的胡杨

 士马如云 2016-08-04

“罗布人有许多东西遗落在路上了,但是,有一条关于胡杨的俚语,我还记着,这就是:胡杨有三条命——生长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地不朽一千年!”一位叫热合曼的老人对我说。

“胡杨在我们的叫法中,还有一个名字,叫三叶树。它的底部长的是窄长的柳叶,中间长的则是圆圆的大杨叶,顶部——它的顶部是椭圆形的小杨叶。三种树叶奇怪地长在一棵树上,所以我们叫它三叶树!”另一位叫亚生的老人对我说。

两位老人,向我说这话的时间1998年秋天的日子。说这话时,那个叫热合曼的老人105岁,那个叫亚生的老人102岁。说话的地点是在阿拉干一片死亡的胡杨林里。

通常,他们被认为是最后的两个罗布泊人,或者换言之,是两千年前曾经建立过辉煌的楼兰绿洲文明的楼兰人,尚且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个后裔。尽管,几年前在哈密以南靠近库鲁克塔格山的地方,有一个村庄的人自称是罗布泊人,而在我们前往罗布泊途中经过的那个叫迪坎尔的小村,也据说是从罗布泊迁徒出来的,但是,专家的说法和民间的说法,都认为现存世上的罗布泊人,只剩下最后两个了,他们就是居住在米兰的热合曼和亚生。

米兰与楼兰一样,是一座废弃了的城市。历史上,它与楼兰互为犄角之势,一个是国都,一个是屯兵和囤田的地方。二十世纪中叶,兵团人来到这里,在这里建立了生产兵团的一个团场,这里重新成为塔克拉玛干北缘的一个绿洲城市。

团场在成立时,收容了散居在米兰河边的一些当地居民,组成一个民族连。热合曼和亚生,就是这样结束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渔猎生活,融入到现代社会中的。据说,当时收容的这一拨人有几十个,后来他们纷纷谢世了,只剩下了热合曼和亚生。

这是中亚细亚灼热阳光下的最后两滴水,他们说一声干涸,也许就会像罗布泊的水一样,完全干涸的。这是我面对两张沧桑的脸时的感觉。我是在这曾经建立过辉煌楼兰绿洲文明的楼兰人消亡之前,见过他们的两个最后幸存者的人。这对我是一个重要的经历。我此生注定会遇一些重要人物,这次算是一次。

据说在来到米兰河之前,最后的罗布泊人住在一个叫“阿不旦”的地方。所谓的阿不旦,它翻译过来,就是适宜于人类居住的有水的地方。清朝末年,当法国人斯坦因深入罗布泊腹地时,他曾经到过阿不旦,那时罗布人大约还有几百之众,分别居住在两个小村子里。

在罗布泊一年一年的盈亏中,在罗布泊像钟摆一样一次一次的位移中,逐水而居的罗布人总是在不停搬迁。他们将他们每一个新建的村庄都叫“阿不旦”,在这里建立起新生活的愿望。并希望这一次搬迁将是最后的搬迁。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随着罗布泊的继续收束和碱化,他们又得循着塔里木河水系,向上游走,继续寻找他们的新的“阿不旦”。

也许在几千年的岁月中,罗布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辉煌的楼兰绿洲文明,就是这样延挨着日月,最后只剩下这两滴闪烁在二十世纪末阳光下的水滴的。

瞩望岁月,瞩望从罗布人到楼兰人这一段黑暗的、为历史所遮掩和残酷遗忘的岁月,真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遥远年代的楼兰人,那个曾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北,罗布泊以南,建立起中亚细亚绿洲文明的楼兰人,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史学家们说,欧洲一支古老人种,大约在距今两千五百多年到三千年的时候,由于一场战争的失败,于是举国举族开始向亚洲迁徙。他们越过欧亚大陆桥,来到罗布泊的岸边。他们发现这水草丰美、鸥飞鱼跃的罗布泊,和他们的爱琴海故乡很相似,于是决定在这里定居。他们中农耕渔猎的一支,建立楼兰国,游牧的一支,建立大月氏。

对于史学家言之凿凿地为我们提供的这一段楼兰前史,我不敢妄评论。史学家是根据小河墓地金发碧眼的楼兰木乃伊美女推测的,还是根据楼兰城出土的布帛木简推测的,抑或是根据宗教残迹的犍陀罗风格来推测,这些我都不懂。我这里只想说的是,这个推测曾引起我许多遐想,因为此前的我曾接触过匈奴民族的西迁史。两股潮水,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东而西,它们撞头的地点正是在罗布泊。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啊!

定居后的楼兰人,还接纳了另一部分强健的血液,这就是贵霜王朝的遗民。这贵霜王朝,就建在今天阿富汗高原上。当时世界的格局是这样的:东方有汉王朝的中华帝国,西方有分裂为二的罗马帝国,而在中间地带,即被英国人类学家汤恩比称之为欧亚大平原的地方,有两个帝国,一是在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地面建立的安息王朝,一是上面提到的贵霜王朝。

贵霜王朝在一夜间突然神秘地灭亡了。它的国家,它的民众,它的文字和语言,都从历史进程中消失。然而一些年后,那种被称为“佉文”的发源于古印度的贵霜文字,重新在楼兰以及左近地面和田、喀什出现,并且堂而皇之地成为楼兰国与汉语并行使用的官方文字。

据此我们可以想见,楼兰国当时接纳的规模。

一个民族只剩下这最后的两个人了,要靠这两个名叫热合曼和亚生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来承担整个民族的记忆,那是一件太沉重的事情。所以在阿拉干,在那狰狞万状的死亡胡杨林里,热合曼说,他把许多的记忆都遗忘在路上了。

但是有一个关于胡杨的俚语他没有遗忘。这俚语上面说了,它就是:“胡杨有三条命——生长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地不朽一千年!”

阿拉干是一个地名。

一百年前,阿拉干是塔里木河咆哮着注入罗布泊的入海口。

塔里木河发源于葱岭,它在塔里木盆里绕了一个半圆之后,在收容了叶尔羌河,开都河等一系列水流之后,从此处注入罗布泊。

胡杨是中亚细亚的树木。胡杨是苦难的树木,和伴生它的楼兰民族一样苦难。在这里,水到哪里,胡杨便生长到哪里,因此塔里木河两岸,是两条绿色的胡杨林带,而阿拉干这地方,当年更是有着遮天蔽日的胡杨林。但是往事如烟,随着塔里木河的断流,随着风沙一年一度的侵蚀,胡杨林正在大片大片地死亡。

我曾经在塔中地面,见过一大片死亡的胡杨林。它们还没有完全死亡,只是处于濒死状态。粗壮的树木,奇形怪状地仆倒一地。记得有一棵树已经死了,但在树身一人高的地方,却令人感动地生出几片绿叶。——那是柳叶,正像亚生告诉我的那样。

我还在帕米尔高原下面,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深处,见过一片死亡胡杨林。那地方翻译成汉语叫“野猪沟”,当年也许是一个水湫,但如今已经完全干涸,为四面的沙丘所包围。那一片胡杨林,皮全部脱了,像白骨的颜色,就连最细小的枝条也蜕成白色。但它们仍端端地立在地上,穿行其间,给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凄凉情景。我们在那死亡了的胡杨林里曾歇息过一夜。夜里有些冷,生篝火的时候,我们折了胡杨的细枝。这细枝像火柴棒一样,一点就着。自然,在翌日清晨离开时,我们没有忘记用沙子将灰烬掩埋起来,因为只要有一星火,这座“死后不倒一千年”的胡杨林,就会从地面上从此消失。

但是带给我巨大刺激的,或者说带给我最大感动的,还是这阿拉干的胡杨。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有最后的两个罗布人就在我身边,充当我向导的缘故。

中亚细亚的太阳,在正午的时候,很亮很白,亮得炫目,白得刺眼,但正午一过,太阳稍稍西斜一点,林中便昏暗了起来。

有些树木倒毙了,横躺在那里,你得迈过去。有些树木虽然死了许多年了,但是还端端地立在那里,在完成着它们早已确定的宿命。这些树木或站或立,模样都十分地庞大、粗糙、丑陋、可怕。那些像狮、像虎、像蟒蛇的丑陋外状,是时间的刀功,是岁月的产物。它们仿佛我们在侏罗纪公园中,看到的那些史前怪兽,或者像高烧病人,在梦境中出现的令人恐怖的想象。

出了林子,透一口气,向远处望去。流动的黄沙已经将塔里木河古河道填满,流沙呈现出一层一层的波浪,那是风的形状。远处有些沙包,那沙包也许是塔里木河高高的堤岸。沙包子上,偶尔会有一棵高大的胡杨,只剩下斑驳的树身了,像一件某动物的生殖器一样直翘翘地立在那里,苍凉,悲壮,举目望天。

作为我个人来说,距离死亡大约还有一段路程的,但是在阿拉干,我看到了进程中的死亡,和死亡中的进程,包括树,包括人。

当然最大的死亡还是我右手位置这个名闻遐迩的罗布泊。它就在这阿拉干的胡杨之侧面静静地躺着,完成着它沧海桑田、山谷为陵的宿命。

记得我在行文的途中,曾提到阿拉干是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的入海口。我在那里令人刺眼地提到“海”这个字眼。此刻我想说的是,“海”这个字眼不是随便提出的,因为在遥远的年代里,罗布泊确实是一个海。

它现在是一点水也没有了,成为死亡之海。但是在两千年以前,它有十万平方公里的水面,司马迁在《史记》里称它“蒲昌海”。如果再要向上追溯,那么在一亿五千万年之前的侏罗纪,它还是一个大洋,那大洋的名字叫准噶尔大洋。只是在地壳运动中,洋底拱起,水才被逼到罗布泊这一隅的。那拱起的地壳,形成一个大的盆地,这盆地因为天山山脉的隆起而分割为二。天山北麓的盆地叫准噶尔,盆地的中心包着一个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天山南麓的盆地叫塔里木,盆地的中心包着一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有一种坚硬的、冰冷的东西,它叫时间,它在主宰着功造和毁灭。

末了,关于胡杨,我还想啰嗦两句。据说在内蒙的额济纳旗,即古代的边塞诗人们喜欢咏叹的那个“居延海”,或是西夏史上那有名的“黑城”,或者再直观一些说吧,就是两千年春夏之交的那几次沙尘暴袭击北京的那策源地,还有少许的活着的胡杨林存在,但是我没有去过那里,所以不便在些饶舌。而我的不便饶舌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它们已经不是阿拉干的胡杨了。

末了,还有一点关于胡杨的知识要谈,这也是热合曼和亚生告诉我的。他们说,活着的胡杨,在整个夏天,叶子会是一种纯粹的墨绿,但是等到每年的10月25日这一天,中午12点的时候,如果有太阳,好像接受到一项指令似的,所有的胡杨树叶会在那一刻变得金碧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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