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10:01 | 豆瓣:热带植物 我是一个路盲,分不清东南西北。 身边经常有人笑话我:你糊涂成这样,是怎么混到这把岁数还没把自己搞丢的?——我心中暗笑:作为一个植物迷,我有自己的办法。 比如说吧,刚到上海工作的时候正是六月梅雨季,我注意到一路有绣球花,它们颜色多变:有一丛是深粉色,临近枯萎变成锈黄;有一丛初开黄绿色,慢慢会有依稀仿佛的一种紫,很淡很淡,怕得罪了谁似的;最喜欢五彩缤纷的那一丛,淡粉、玫粉、天蓝、蓝紫,它竟然通通都有!我牢牢记住不同颜色的绣球在哪一个位置,真是绝好的地标。 后来骑车上班,慢慢摸索出来:沿着种满悬铃木、枫杨、朴树的道路,骑到右畔开百子莲的地方,就快要拐弯了,百子莲湛蓝如洗煞是好看;接着会有无数个路口,不管它们,继续直行,石榴花开枝头烫,那是六月特有的艳艳橙红,对面有羽叶茑萝的藤蔓缠在铁丝网上;远远望见金丝桃黄灿灿铺了大片,该左转了;然后往前,有一片蜀葵正在开着,白色的、粉色的、玫红的,大朵大朵摇摇晃晃,不久就到达地铁站。 这一丛是深粉色的 这一丛初开黄绿,慢慢会变成很依稀很依稀的紫色 五彩缤纷的绣球 最爱的一丛,啥颜色都有 百子莲 石榴花开枝头烫 金丝桃花朵细节 金丝桃开成片 沿着金丝桃花带骑车,一定不会走错 ![]() 粉色蜀葵 ![]() 玫红色&白色蜀葵 转眼暑假结束,带走一些花;开百子莲的地方有了细叶美女樱、柳叶马鞭草,右转过来会有千鸟花、醉鱼草。石榴花的橙红色流动到羽叶茑萝上,变成了深深的正红色。蜀葵不见了,地铁口的木芙蓉开得比蜀葵还要奔放。 秋天也走了,寒意一天天逼近,悬铃木落叶满地,苦楝树上吊起枯黄的果实串串,未凋的鸡爪槭叶子竟然还那么红。 ![]() 细叶美女樱&柳叶马鞭草 ![]() 紫叶千鸟花&醉鱼草 ![]() 羽叶茑萝 ![]() 木芙蓉 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吧,我虽然不辩方向,却有属于自己的一种地图,由各种各样花草树木构成——我的“博物学地图”。依靠花朵和树叶指引,我不会迷路。 想起喜欢的德国作家本雅明,也有自己独特的地图。 在《柏林的童年》里,他写道:“在一个大都市里,找不到路固然讨厌,但你若想迷失在城市里,就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则需要练习。” 苏珊·桑塔格说,本雅明方向感差,看不懂街上的路牌,却“对漫游这门艺术得心应手”。按她的理解,“本雅明的最终目的是要成为一个非同一般的识地图者,知道怎样迷失,也知道怎样借助想象的地图确定自己的位置”——迷宫、拱廊、狭长的街道、宽广无边的远景…… ![]() 迷失在城市里,就像迷失在森林里 本雅明的地图,向过往的回忆敞开;而我建立自己的地图,得有等待的耐心。 每种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平日里,看上去也许只是一堆无所事事的荒草;等季节来临,它们生出花朵,让你一喜或者一惊。所以,要真正“识得”某种植物,需要假以时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我的“博物学地图”是这么缓缓慢慢建立起来的。 一开始,这张博物地图只是些散落各处的稀疏标记,钢筋水泥的小点缀;时日堆积,“识得”的植物越来越多,点则连成线、线又织成面,直到有一天——心中牢记的植物坐标漫过了都市大大小小的所谓代表性建筑,城市“迷失”了,一座“森林”凸显出来,我的上下班,成为了在城市中的森林漫游。这一刻我明白过来,本雅明的“知道怎样迷失”,和“怎样借助想象的地图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同时发生的,这原本就是一回事情。 ![]() 是谁,掉进了宫崎骏爷爷的动画片里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以为本雅明“迷失的艺术”是文艺青年的某种矫情。年岁渐长,才慢慢明白其中的意义。 都市生活瞬息万变。当年沈从文总喜欢说“常”与“变”,“变”并非坏事,时代的变化不可避免,阻拦不了也没有必要阻拦;但“变”是怎样的变,有“常”的,还是无“常”的?所谓“常”,是那些相对来说恒定不易的东西:天空大地、山岳江海,原本是人类亘古以来的背景和依托,在它们的参照下,人类经年累月滋养出风俗、习惯,一层一层积攒文明,形成一个民族的底色和本根。 然而如今,有一种我无法命名的力量强悍无比。天空被雾霾霸占,大地被毫无节制地算计成商品变卖。山可以挖,海也可以填。人类没有了永恒之物的参照,文明也就一天变一个模样。 作为一个享受着现代文明种种好处的人,我不愿简单虚伪地反对什么,也从来不是所谓的复古主义者、田园主义者(这些抽象名词向来含义暧昧,根本搞不清)。只不过从切身的感受来说,我既有喜新厌旧的人性本能,也有对“稳定”的渴求。然而今天的我们,能攀附住多少稳定的东西呢?你生活的那条街道,有限的那么几个门面,也许半年就更换了主人,甚至不止一次。我们想要好好安顿自己的精神生活,博客、人人、微博、微信,不断挪窝;谁能告诉我,微信式微,下一个冒出来的会是什么?(此处是认真的疑问句,不是反问句) 没有根柢的变化,确实让我焦虑、慌张、无所适从。 我想,对于本雅明来说,在城市里主动选择“迷失”,同时绘制起非常个人化的地图,其实就是给自己搭建一个精神家园,在那里安身立命。这当中包含着温和而又坚决的拒绝,以及拒绝后的自我建立。如果觉得“安身立命”这个词太抽象,那还是用本雅明自己的说法吧。比如他这样理解自己跟书籍的关系:“你从来不是在阅读书籍,而是住在里面,闲荡于行与行之间。” “博物学地图”对我的意义庶几近之。我由此感知草木荣枯、岁时更迭;生生相易、循环不息,是永恒的变,也是永恒的不变。我置身其中,领受难以言说的庄严。 ![]() 下班路上美丽月见草开了满坡 ![]() 我喜欢看美丽月见草的后脑勺 ![]() 劳累了一天,能见到美丽月见草,真是抚慰人心啊 所以,每到一个地方,只要将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我就会构建自己的“博物学”地图。前面说了,当我在上海落定,正是酷暑将来的六月。于是我的“博物学地图”从夏天开始,然后秋天、冬天,最后才是春天。这可真是幸运啊——最好、最美、最盛大的,留到了最后。 夏天路过那么多绿树,是的,我只能叫它们“绿树”,喊不出别的名字;秋冬时节,好多树连个叶子都没有,更认不清谁是谁。直到春风柔软,嘭地一声,花朵爬上树——原来是你呀! 于是,这个春天特别繁忙,要添加进“博物学地图”的东西太多啦。 不过,光有一张地图是不够的——“你若想迷失在城市里,就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则需要练习……” 每天骑车上下班,就是我练习“迷失”的时间。 周末有闲出去散步,当然也是一种“练习”。但那时候的练习,往往是“微距”的方式,凑得很近,花蕊、花瓣、花梗一个不落。上下班骑在自行车上看花,就是另一种趣味了。你更容易留意到树的整体形状、风在枝叶走向里留下的痕迹;当然更美妙的,是花树的气息。我说的“气息”,绝不仅仅说花朵发出的香味,只那样理解稍微狭隘了点儿;这个“气息”,更指花树以自身的气质营造出来的某种氛围。 你从一棵花树底下骑到另一棵,其实就是穿行在被它们笼罩住的某种气息里面。不同的花树姿态不同,笼罩的那股气息自然也不同。散步速度慢,有时候反而钝化人对微妙差异的敏感;骑着车,给了你一定的速度,一激灵似的,气息的切换被捕捉到了! 所以,在这个季节,骑车上下班那是相当幸福。让我从头数叨数叨。 一出门,先是一排紫叶李。仰头看,阳光跳荡,让花树的叶子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红。它们枝条柔软,稍微有风,花串跟花串就头碰头相互招呼。 ![]() 紫叶李 接着我会拐入一条开满染井吉野樱和大岛樱的道路。我在前一篇里说,花枝乱,那是它们对天空的理解。花树各有性格,对天空的理解自然也不同。此时开放的两种樱花,姿态潇洒,花枝舒展得自由自在。 自由归自由,它们的分岔依然给人条理分明的感觉,花枝与花枝之间不会像紫叶李那样随便乱碰头,错落有致地装饰天空,是它们要坚持的审美原则吧。 ![]() 染井吉野樱枝条的构图 因为对分岔有那样的审美坚持,樱花的投影也极美,脉脉清晰、浓淡分明,绝不乱作一团。这么美的线条,让人骑车而过竟有轻微的不安,说“怕碾疼了它们”好像太文艺腔了,但一时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表述。 ![]() 染井吉野樱的影子 如果足够幸运,碰上一株低垂下来的花枝擦过你的头顶……几秒之后,你才意识到,原来这种樱花是有香味的呀。 ![]() 樱花的枝桠碰到我头顶 过了夏天开百子莲的园子,又过金丝桃花地,会看到成排的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 西府海棠总是“立正”的姿势,不知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会不会“稍息”一下。垂丝海棠枝条随意,不是特别求上进。但总有那么几枝,异军突起,平和温柔的曲调突然飙高音。一株生在偏僻处,无人修剪,飚得尤其厉害,似乎有野心要触摸老天爷的下巴。骑车从底下经过,顺着花枝望向上空的一片苍蓝,有时候竟生出天荒地老的感觉。 ![]() 西府海棠 ![]() 蓝天下的垂丝海棠,不知道为什么竟给我天荒地老的感觉 ![]() 盛期的垂丝海棠 ![]() 今年所见最美的一株垂丝海棠,开得真精神 如果下班还算早,我会选择从一个公园穿过。这里有很多桃花。 很奇怪,单独来看,觉得它们枝条硬朗,我甚至有点想用“生硬”这个词。钢笔勾的一样,不打弯儿。可如果你让它临水生长,“生硬”感就变成了跃跃欲试、探头探脑,着急照镜子的模样。 而且,你以为它生硬、难合作,结果它跟任何别的植物站在一起,好像都是天衣无缝的搭配。公园有个地方,桃花跟夹竹桃面对面,不远处有柳树,从花下走过,瞥见它们互相张望的姿势——凑成天空最好的花边儿。 ![]() 桃花的枝条,像钢笔画出来的 ![]() 伸头伸脑照镜子的桃花 ![]() 花、夹竹桃、柳树 再往里走有一棵杜梨,非常高大。枝桠遒劲,好像时刻端着枪。当然其实并没有枪,不过是对春天的来临严阵以待——看看它们花开的密集度,就明白了。 ![]() ![]() 杜梨,枝条遒劲 杜梨开到盛期,日本晚樱陆陆续续登场。这时候其它蔷薇科花树基本都消歇了,晚樱趁机大展拳脚,开得泼辣热烈。每当我路过一株疯开的关山樱或者松月樱,心里想的都是,这么一大团的花,可别砸我头上…… 有天看到正当年华的晚樱和一株上了年头的悬铃木并排站一起:一个是红花艳艳心情奔放;一个冬意未褪,嫩叶还在用力抗争。生命的不同形式参差对照,很是动人。 ![]() 关山樱 ![]() 松月樱 从地铁出来,走一条跟上班不同的路线回家,可以看到另外一些植物。 在这条路上我新认识了一种叫楸子的树,蔷薇科苹果属。高高爽爽,一树白花。一开始我误以为是苹果花,高兴得在树下转了好几个圈圈。后来多方查考,发现不是。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兴奋程度,不管怎么说,“博物学地图”又增加了新成员,而且还是那么美的一位。 ![]() ![]() 楸子 我知道这样絮絮叨叨流水账般展示自己的“博物地图”,简直像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一样迂腐而令人讨厌。想来想去,只好搬来诗人的诗句为自己打掩护。这位诗人说,“像三月的风扑击着明亮的草垛|春天在每个夜晚数她的花朵”;“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 你避开一切 像玩 又是车 重新开始 春天推你 轻轻推 你过去” 哎,你感觉到了吗,春天轻轻推你。 ———————————————————————————————————————————— 开了一个小小的公众号叫“城有蔓草”,本来打算以后所有的草木笔记都只放在公号里。但现代社会瞬息万变,说不定哪天微信就给灭了,公号文章会不会也烟消云散。自己这点小破文字不值一提,但对拍下来的这些花花草草,确确实实是珍惜。它们给我带来过多少快乐啊。所以打算在豆瓣上也存一份,算是留个底吧。 豆瓣更新会比较慢一点,欢迎各位友邻移步到公号来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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