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溯流】周汝昌: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上)

 殘荷聽雨 2016-08-19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上)

 

/周汝昌

 

一、从哪一件事说起?

 

十四世纪正在结束、十五世纪还刚开始,大明帝国建立了才三十年过一点,便发生了一桩不算小的事件,那就是建文帝被“靖难”兵赶走,方孝孺不顾“夷十族”的威逼而坚持要大书特书的“燕贼篡位”。这位“燕贼”(燕王朱棣)于1402年夏历六月在京师(今南京市)做了皇帝;可是父老世辈流传的口碑中,他始终是“燕王”。“燕王扫北”,是豆棚瓜架之下常常提起的古话;北方不少的人家都知道:“我们的老祖宗是跟着燕王来的。”

 

燕王永乐改元(1403)的开年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封国北平府命名为北京,稍后便设留守行后都督府行部,置尚书、侍郎、六曹等官,这是新皇帝的“行在所”。由前一年九月,以“徙山西民无田者实北平,赐之钞,复五年(豁免头五年的赋役)”为始,本年八月接着便又“发流罪以下垦北京田”,并“徙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实北京”。从此,一场包括罪人、贫民、富户、地主在内的各阶级阶层的大移民开始了。

 

移民的序幕是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揭开的;而本来僻处边疆的北平府一旦变为第二政治中心——而且日益显明即将成为新首都,它的经济地位自然相应地逐步上升;在官方发动的移民运动影响下,便有无数贫民从四面八方自动自愿地流向新京师及其附近地区来,想在此寻求更好些的生路。由这时起,经历着中间的屡次“北巡”、“北征”,直到永乐十九年正式迁都北京前后,这二十多年的大段时期内两种不同性质而又不无互相关系的移民,实际陆陆续续,未尝断绝。对于当时北方经济的发展,这曾是一个重要促进因素。

 

东北边疆的复杂情况使燕王不能不非常注意加强措置。紧继改北平为北京之后的另一件事就是以保定侯孟善镇守辽东,稍后便又以平江伯陈瑄、都督佥事宣信充总兵官,督海运每年运粮四十九万石饷辽东、北京。辽东,当时的具称是辽东都指挥使司,这都司的区域东至鸭绿江,西至山海关,北至开原,南至旅顺海口,治所设在定辽中卫,就是现在的辽阳市。全都司共设有二十五卫,在行政上隶属山东布政司的系统;是“九边”地区之一,实为明国、朝鲜、蒙古、女真(满洲)接壤交会的地带,那情势的复杂,地位的重要,不言而喻。及至燕王起了要以北京为国都的念头以后,辽东于是形成“肘腋”重地,其重要不啻视前倍蓰,因而他之出力经营东北边事,自然更要超他父亲明太祖而过之了。

 

永乐元年,他先派邢枢到奴儿干(今黑龙江一带地方),去“抚视”江流南北;随后又以兵威相辅,乘机夸耀军容,从辽东都司到奴儿干,沿途置驿站四十馀所,以便军行;又在吉林建立大造船处,以备由松花江向黑龙江下游运送兵士。元年冬天(一说次年),便在三姓地方(今依兰,在牡丹江、松花江会流处)设立了建州卫,而以在奴儿干之役出力有功的女真酋长阿哈出为卫指挥使,赐以汉姓汉名。九年,设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八至十年之间,又设立建州左卫于斡木河(清人称为俄朵里,今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东北部咸镜北道之会宁),而以另一女真部落酋长猛哥帖木儿为卫指挥使。这之前,又曾在四年三月于开原、广宁二地分设马市三处,其中开原南关一处,专以接待女真人前来进行贸易。所有种种措置,都不外是要凭这些手段来镇抚、羁縻女真,借以巩固边防的意思。

 

这位建州左卫猛哥指挥,就是清代官书所称的“都督孟特穆”,后来追尊为“肇祖原皇帝”、清统治者的老祖宗。据爱新觉罗氏自己说,由“肇祖”下传,七世而至奴儿哈赤,成为雄图大略、一鸣惊人的清太祖。

 

燕王万万想不到,就是这位经他“御口亲封”的小小一位边远的卫指挥,其子孙后来竟然占了他费力篡夺、经营的统治宝座。他更万万想不到,他出意计划的南北移民和建州左卫两件设施,正远远地但是密切地关系着我们的“只立千古”的小说家、《红楼梦》的伟大作者曹雪芹的许多事故!——要不然,也许我们这工夫就还没有空闲来提他们“明祖”“清祖”这些老账哩。

 

二、“将军后”和“辽阳一籍”

 

曹雪芹的好友敦诚,在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秋天寄给雪芹的一首诗中说过这样几句话:“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曹将军,本指画家曹霸;“无乃将军后”的疑似语、点缀话,我们自然不必认为它是在暗示着什么具体史料线索。但敦诚无意中的“将军后”这三个字,却是“歪打正着”,“幸而言中”了。

 

话说北宋开国之时,有一位著名的良将,姓曹名彬,字国华。赵匡胤取得中原之后,江南半壁天下还在那位能写“春花秋月何时了”和“簾外雨潺潺”的李后主掌握之中,后来就是由曹将军打下来的。他本是真定灵寿(今河北省正定县西北的灵寿村)人氏;封鲁国公,卒后追封济阳郡王,谥武惠。由曹将军第三子曹玮四传到一位名叫孝庆的,在南宋时官知隆兴府(今江西省南昌市),因此就落户在宦地,卜居在府东南的武阳渡(一名辟邪渡)。灵寿曹氏成为南方人,在武阳遗下了这一支派。

 

再表燕王做了皇帝,设立北京;虽然那还只是创立“行都”的名义,虽然他之由南京迁都北京竟然迟至永乐十九年才见实行,但他决意迁都的计划却不是很晚才有的。永乐四年闰七月,就下令于明年五月兴工修建北京宫殿。他派出尚书宋礼、侍郎师逵等许多人分赴四川、湖广、浙江、山西等地去采办大木料,包括有一位名唤古朴的,是派往江西的专员。同时又命陈珪等人办理砖瓦;征天下工匠,选在京诸卫及河南、山东诸处军民,赴北京供役。

 

这件事的大事铺张,人使四达,工料纷驰,对民间的骚扰可以想象而见。不过从我们此刻的注意点来看,却也刺激、助长了正在进行的移民运动,使遥远地方的更多的人民加入到这支移民大队中来。永乐六年六月,诏北京“流民来归者,复三年”,这是对他们加以安置、救济的一个例子。

 

江西武阳渡的曹孝庆,四世传至一对兄弟,长名端明,次名端广。在大移民的风气之下,兄弟双双渡江北上,要到北方来“发展”。他们早已忘记了京西灵寿老家一带,却流落到京东三百里外的丰润县去。长兄后来决定留在丰润,在咸宁里八甲落户了。可是不知什么原由,二弟并未一同留下,却又单人独骑、担筐荷篓地走向关外——远远地跑到铁岭卫去了。

 

铁岭卫在开原城西南,两地相距不远,常常连称“开铁”。这是辽东都司北面的极边;再往北,那就是“野人”们采猎生活的地带了。黑龙江虽然已设奴儿干都司,但在当时就不能常保安全,后来日益废弛;到明英宗正统初年,乃不得不将奴儿干都司撤回,其都司同知就退守铁岭卫:可见铁岭实是明朝东北边境的第一道防线。那地方“好玩”吗?且不说别的,单说一点就明白了:那时候铁岭是当作充发罪犯的最穷荒边远的地区之一。例如正统九年太监王振怪罪御史李俨应对不跪,下之于锦衣卫狱,谪戍极边,那戍所便是铁岭卫。

 

曹孝庆的五代孙端广,不远千里由江西而来,不在好地方落户,竟然会想到这样一处所在去“卜居”。这事说明什么呢?说明他是属于最下层、极端贫苦的人民中的一个。前面说哥哥“决定”留在丰润,弟弟“想”到铁岭,恐怕说得太“词令化”些了,实际多半由于他们是穷汉,不过是被官府分发到京畿、东北去作开荒垦业的苦农罢了。

 

真是光阴易过。自从曹端广流落辽东,转眼就是一百五十年。这时大明皇帝,传到世宗。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建州左卫猛哥的后代奴儿哈赤降生出世。在奴儿哈赤二三十岁的期间,铁岭曹氏生有一个七代孙,名唤世选(后改锡远)。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奴儿哈赤即位于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新宾县附近),“黄衣称朕”,建元“天命”,国号后金。两年后,以“七大恨”誓师,向明国开了火。明加征“辽饷”七百万,以兵部侍郎杨镐为辽东经略,集兵聚费,于次年三月,倾全国之力,号称二十四万大兵,四路出师,大举攻金;而五日之间,全军败覆。四月初九日,奴儿哈赤选骑兵千人,入铁岭境,掠得人畜一千而归。六月,金兵克开原,七月,陷铁岭。正如八年前建州叶赫部贝勒金台石、布扬古的预料所说:“扈伦四国,满洲已灭其三,今复及我;其意即欲侵明,取辽东以建国都,使开原、铁岭为牧马之场矣。”曹世选这时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好小伙子,遂为金兵俘虏,分给王贝勒作了奴隶。又两年之后(一六二一·天命六年·明熹宗天启元年),金兵又攻下辽、沈,迁都于辽阳。这也应了当时谣谚说辽东总兵李如柏(他娶了奴儿哈赤之弟素儿哈赤的女儿为妾)“女婿作镇守,辽东落谁手”的话。从此,铁岭的曹世选就跟随满洲“主子”和他们的眷属移居于辽阳城内。

 

曹端广出关定居铁岭,是永乐初年的事,相隔二百五六十年,到康熙六至八年间(一六六七——一六六九),亦即金国迁都辽阳以后的五十来年,长房端明的九代孙曹鼎望在为《曹氏重修南北谱》工作时,已然得知“卜居于辽东之铁岭卫”的那一派已经是“辽阳一籍”了。修谱时,端广支系的九代孙、雪芹的曾祖曹玺,正在江宁做江南织造郎中。曹玺的父亲曹振彦,官至浙江盐法道,那官书上记载他的籍贯正就是“奉天辽阳人”。

 

曹彬将军当日共有七子:璨、翊、玮、珐、圮、殉、琮,后裔满天下。说也奇怪,那硬被马纲章、寿鹏飞、景梅九等人派为“红楼梦作者”的上海曹一士(康熙十七年生,乾隆元年卒),也正是“武惠王后”。我们还知道明末和农民起义军死作对头的山西大同曹文诏、曹变蛟叔侄二将,和丰润、铁岭曹家也是族人。他们的时代都相接不远,而各人的身世遭际和作为,却是多么异样悬殊啊!曹文诏,先是“从军辽左”,后来和起义军打了一辈子硬仗,结果如螳臂当车,被围自刎了结。曹变蛟,所不同于他从父文诏的,是末后随洪承畴出关抗战,被满洲兵围困松山,被执见杀。曹世选,则沦为异族侵略者的奴隶,过着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可是,由他这里却孕育了一个奇辉异彩的文学史上的伟大事件、伟大人物。

 

三、正白旗满洲

 

大诗人李太白在《战城南》乐府篇中写过八个字:“匈奴以杀戮为耕作。”这真是一句惊人的奇语!然而其所以为大诗人,正在于不是为奇而奇,而能在奇中道着了事物的真相。我国古代经济、文化较为落后的边疆部族统治者,在内侵战争中,多有嗜杀的。明代满洲兵,就是一例。

 

有一位辽阳生员杨某,顺治十七年总督松江,和无锡进士刘果远会饮,时正演剧,酒酣,杨总督忽然拍案大呼:“住,住,板错了!”刘乃诧问:“老总台也精通音律吗?”不料总台答道:“我这条命还是仗着这一著保住的呢!”于是杨讲给刘听:满兵初破辽东时,恐怕民贫思乱,先拘贫民尽杀之;又二年,恐怕富民聚众致乱,又拘富民尽杀之。唯有四种人不杀:一皮工,能做快鞋的;二木工,能做器用的;三针工,能缝裘帽的;四优伶,能唱汉曲的。但遇念书人必杀。那时杨是秀才,闭户读书,面颇肥白,被满兵逮住,问他:你是不是念书人?杨忙说不是,是唱戏的。结果伪装着唱了一段“四平腔”,算是刀下留情——而由此却做到了总督。

 

这事,据明泰昌元年(一六二〇)姚宗文奏疏所说:“(去岁)六月失事,焚掠太惨,村屯一空。”以及清天聪五年(一六三一)大贝勒代善之子岳托回答祖可法的质问时所说:“杀辽东民乃太祖时事,我等亦不胜追悔!”又次年岳托奏称:“先年杀辽东、广宁汉人,后复杀永平、滦州汉人。纵极力暴白,人亦不信。”则两造对词,可无疑问。那幸而被留供役的,也是凌虐甚苦,单看天命六年清太祖训谕诸贝勒等:“尔贝勒诸臣若骄恣不逊,……凌侍从,虐仆隶,则禄不保。”也就可知消息了。

 

这些幸运者,不外是因保存技工、补充采猎农耕劳动力和供杂役给使而留下的。后金满洲贵族把这些人和牲口并称为“人畜”,算作俘获资产的主要部分而按等分配,精能壮健的归最高级的贝勒(义为“支配者”)诸人享用。每获一个重要地方,常是论功行赏三日或五日。

 

当然,当他们知道了劳动力之可宝贵而不应屠戮时,俘虏就变成了侵略战争的主要和首先的目的,他们自己不农耕生产,却以战争为“经常职业”,就是为了掠夺包括“人畜”在内的生产资料。天聪七年皇太极(清太宗)向贝勒大臣征询国策时,萨哈磷和楞格哩就都主张先向明国进军,夺取俘获,第二步再图土地;而明国的辽东经略熊廷弼早已有“辽左今日之患在无人”之叹了。其后摄政王多尔衮率兵入关时,也曾明白表示:“曩者三次往征明朝,俱为俘掠而行。”这,不是有点儿像李太白所说的“以杀戮为耕作”吗?

 

曹雪芹的祖宗曹世选在屠铁岭时被俘,是凭什么本领而“留用”的,则不可知。这一等人的命运异常之悲惨,人身、生活、一切,全失自由,鞭打、穿耳、贯鼻和割脚筋的恶刑,是家常便饭,还有随时被处死的可能和为“主子”殉葬的义务。不知可是有意是无意,曹世选的重孙曹寅,在他的《续琵琶》《制拍》一折借蔡文姬的口中而写出一支沉痛的《风云会四朝元》的曲子:

 

胡羌猎过,围城所破多。斩截无遗,尸骸撑卧。妇女悉被掳。又长驱西去,詈骂难堪,捶杖频加,号泣晨行,悲吟夜坐。——欲生无一可!嗏!彼苍者何辜,生长中华,遭此奇厄祸?……

 

每读至此,真觉不啻是为他的先人们的苦难而作的写照和控诉了。是全由他想象而云然吗?还是在他们这种人家不乏此等世代传述的惨痛回忆呢?

 

彼苍是无知的,问也无益,曹世选终于被编入了满洲正白旗,成为包衣旗下人。

 

包衣,本是满洲语,对音为“波衣”,意思是“家的”、“家里的人”,就是奴仆。至于曹家所隶的正白旗,旧时竟被错为厢蓝旗;满洲呢,起先有人说是“错误的”,该是汉军;后来又说不管满洲也好,汉军也好,“但本为汉族并无问题”。这些人似乎以为“旗籍”只是和“族别”差不多的东西,好像说,既已知是汉族,则辨旗岂不多馀?他们不大知道,最早期的满洲八旗是满、蒙、汉三族合编,旗人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社会地位更都要由旗籍来决定,要了解旗人,得先考查他的旗籍才行。

 

汉军,在满洲本叫“乌真超哈”,意思原是“重军”。汉军为什么反是重军呢?这就要明白最初满洲军队中的汉兵是和“红夷大炮”紧相关联的(红夷,明人本以指荷兰,又误以混指葡萄牙,明之大炮乃葡人所进献。清官书则讳“夷”改“衣”)。原来满兵自开、铁、辽、沈节节得志之后,首次在宁远役中遇到挫折,奴儿哈赤竞至受伤殒命;接着皇太极时代在二次宁远战役及遵化、永平等役中,也是屡遭伤亡失利:这都是“红衣”炮给只凭骑射胜人的满洲兵的绝大威胁。永平役后,满洲设法招致明军炮工炮手王天相、窦守位、刘计平、丁启明、祝世荫等人,才能铸造“天祜助威大将军”(当时炮都以“将军”为名),成为明清火器威力间对比的一个转折点。皇太极至极重视,于是始编汉兵(尚无“汉军”之名),专掌炮火,议定出征时每固山(旗)都有随营红衣炮大将军,共四十位,有关事项悉命额驸佟养性管理。这还只是满洲兵旗内的汉族兵而已,事在天聪五年六月。正式将汉兵拨出,编为独立旗,则是晚至天聪八年的事,以“旧汉兵为汉军”,黑色为旗帜。这才是“汉军旗”制度的开始。后来的明降兵、汉奸军队,都一律另编汉军旗籍。——这和早年被俘作“家里人”的包衣汉奴们,更是纯粹性质不同的两码事。试问,把曹世选硬派归“汉军旗”,可有什么道理?

 

内府三旗汉族包衣和八旗汉军人有根本的区别:第一,从历史讲,有如上述;第二,从隶属讲,一隶满洲旗,一隶汉军旗;第三,从政治讲,前者仕途均与满洲相同,洊升九卿,亦占满缺(惟中进士分部院观政,与汉军同,那已是清代中叶以后不明本来制度的错误)第四,从礼俗讲,八旗汉军祭祀,从满洲礼者十居一二,从汉人礼者十居七八,内务府汉姓人(注意:不称为“汉族人”),多出辽金旧族,如满洲礼者十居六七,如汉军礼者十居三四耳”(《听雨丛谈》卷六),其汉人年久满化的程度可见;第五,从阶级讲,较早期的汉军平时是农奴身份,尚有可以出旗为民的规定,而三旗包衣是世仆奴隶,都是“家生子”,永无放赎之例。这样不同的两者,却被某些研究者看作和“族别”等尔或根本用不着辨别的东西了。

 

正白旗,就是整幅不破色的白旗,“正”读上声,是“整”的简体字,正如“厢白旗”是“镶白旗”的简写一样(白旗镶红边的意思)。这整白旗,事故可多呢。

 

旗纛的颜色,本是出猎行围时各军地位之分别的标记。当中是中军,设立黄纛,叫做“围底”;左右是两翼,分设红白二纛,叫做“围肩”;两翼的末端,各立蓝纛,满语叫做“乌图里”,我们可以称之为“围端”。不消说,四色中自以黄为最重要,最尊;红白次之;而蓝为下。管围者,皆王公大臣领之,两乌图里则只由巴图鲁侍卫率领而已。

 

由这演而为满洲原始的四旗军制;后因繁衍,才扩为八旗。而八旗,则成为八家贝勒的领军,拥为实力,互相雄长。除黄旗例为“汗”(最高酋长)所有外,另三色的位次和其重要性的区别则时有变化,最后并逐渐泯而不显了。天聪改元的前夕,议定总管、佐管、调遣等大臣时,那八旗次序是:正黄、厢黄、正红、厢红、厢蓝、正蓝、厢白、正白。——正白旗地位居于最末,已与最初不同。可是到顺治元年以后的情形,又与此大不相侔了,那次序变成:厢黄、正黄、正白、正红、厢白、厢红、正蓝、厢蓝。蓝旗复归于最末;而正白却又一跃而居第三——这就是正白归人“上三旗”的缘故了。

 

满洲统治者内部之间,明争暗斗,你抢我夺,那矛盾是极为热闹的,从奴儿哈赤杀弟素儿哈赤(舒尔哈齐)及长子褚英为始,一直未有停止过。皇太极杀兄正蓝旗主莽古尔泰,于是正黄、厢黄、正蓝三旗的实力都归皇帝一手掌握,这是所谓“上三旗”的形成由来。至于其中正蓝后又变为正白的原由,就又牵涉到“九王”多尔衮的始末。

 

原来奴儿哈赤受伤致命,临死前并未有遗命叫第八子皇太极做皇帝,相反,倒是意在于幼子多尔衮;但多尔衮,其时年仅十五,无力争雄。多尔衮和兄阿济格、弟多铎,是同母所生,三人恰又同为父亲所爱,因而母子们遭到嫉妒;皇太极谋得了帝位,竟将这位异母大妃逼死殉葬他父亲。由此种下无穷的事因。

 

素儿哈赤之子阿敏,是二贝勒、厢蓝旗主。天聪四年六月,宣布了他十六款罪状,免死幽禁,将家产人口悉数给予济尔哈朗。这济尔哈朗便是后来和多尔衮一同辅佐顺治的二摄政中的郑王。天聪六年十二月,莽古尔泰以“叛逆”罪被诛,由是正蓝旗为皇太极吞并。至此,天命年间的“四大王”势力,渐趋集中,所馀正红旗主大贝勒代善,因拥戴不争之功而见留。再次,厢红旗归岳托,正白旗归多尔衮,厢白旗归多铎:这三人是较后起的“四小王”之数。

 

多尔衮的地位越来越变得重要,他的白旗兵成为一支最充实最有战斗力的大军,多立首功;入关以后,名为摄政,实据帝权,封为“皇父”,炙手可热。弟弟豫王多铎握兵柄,是统一江南的主帅;明末清初的南方人,提起这位贝勒爷的名字,真是谈虎色变。多铎故后,厢白旗亦归于多尔衮掌握;他又从年轻的顺治手中将正蓝旗强索过来,集三旗大兵于一手。曹家原是他的“家里人”,曹世选的儿子曹振彦,凭着这“九王爷”的“馀荫”,已经有了“功名”,获得了“出身”。

 

九王因贪求女色,不谨致疾,顺治七年十二月死在喀喇城。次年正月,尚在被追尊为“成宗义皇帝”。不料到二月中,全案变卦,削夺封典不算,而且获罪籍没家产,党附者悉遭重祸。其罪状之一就还是“擅自诳称太宗文皇帝(皇太极)之即位,原系夺立,以挟制中外”的老账。——他们这种老账有时要算下好几辈去,例如上述被杀的褚英,他的孙子苏努,在康熙四十七年还被皇帝诘问:“苏努自其祖相继以来,即为不忠,……伊欲为其祖报仇,故如此结党败坏国事!”隔代的人,竞把这种关系弄得这般清楚,他们内部矛盾是如何深刻尖锐、错综复杂,不难想见。

 

多尔衮既病死势败,顺治皇帝才将正白旗从他的嗣子多尔博(本多铎之子)手中收为自己的实力,从此,两黄和正白永远成为“上三旗”的定制,而上三旗的包衣由是构成内务府全部人员。曹家正是从多尔衮的家下而变为皇帝的奴仆的。——若是“汉军”,怎么入的内务府之门呢?

 

曹振彦顺治七年开始做山西吉州知州了,这无疑还是皇父九王的威势所系;只是他从此升大同知府、浙江盐法道,直做到顺治十五年,未有波折,这现象颇值得注意。不过白旗和黄旗之间的矛盾并未就此停止,后来还有馀波发展,而且曹家也与之有关系。但有一点:假如不是曹振彦的儿子曹玺在顺治十一年就已成了皇三子玄烨(康熙)的“嬷嬷爹”(乳公)的话,那他们家的整个历史也许是会全部改观的。

 

奴儿哈赤爱子三人中,阿济格居第十二,封英王,就是曹雪芹好友敦敏、敦诚的祖宗;多尔衮居第十四,封睿王,就是曹雪芹的祖宗的“主子”。他们之间,也可以攀个“老交情”吧。


未完……本文较长,拟分为上中下三部分,此为第一部分】


—————————————————————

联系微信:hao757851413(左思)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