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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上乘点画释论:锥画沙

 田牧 2016-08-26

 用笔到最上境界,点画造型愈出愈奇,愈观愈美。古人论书,擅于以“形”喻“法”,也就是说落成的墨迹之形,评判一个书家用笔水平的高下。前人书论,于数种上乘点画,加以命名,以判书家高下。印印泥、折钗股、壁坼纹、屋漏痕、银钩蠆尾,以及锥沙,就是第一流书家笔下才能出现的几种精美神奇的点画造型。钱钟书《管锥编》页1919(册四),引论尼采“人之常情,知名始能见物,有创见者亦每即能命名之人也”;名不辨物,则识鉴不显。倘不知名,即不辨物。

 

 印印泥、锥画沙,出于《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颜真卿撰。《墨池编》、《书苑菁华》所载,颇有不同。朱长文谓:“旧本多谬误,予为之刊缀,以通文义。张彦远采十二意,或梁武笔法,或此法自古有之,而长史得之以传鲁公耳”,并提出疑问,“是欤非欤”。后人聚讼辨伪之文,非仅一见。

 

 古人书论,特别是唐代以前,非尽出一手,代有增益,层积累叠以成。题署谁何之氏,也不是根本问题所在。关键的一点,是看文章到底说些什么。

 

 《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敢问长史神用执笔之理,可得闻乎?长史曰,予传授笔法,得之于老舅彦远,曰,吾昔之学书,虽功深,奈何迹不至殊妙。后问于褚河南,曰,用笔当须如印印泥。思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险劲之状,明利媚好。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点画净媚,则其道至矣。如此则其迹可久,自然齐于古人”。这是“印印泥”、“如锥画沙”的出处。

 

 褚河南得法于虞、欧。天宝五载(七四六),颜真卿三八岁,据载张旭卒于是年,得年八十余。大历七年,颜六十四岁。上溯至唐初(六一八),相距一百四十年的样子,三十年为一世,虞、褚、彦远、张旭、鲁公,恰符四、五代人的时段。

 

 唐代草书大家怀素藏真,大历初年至长安,名噪京师。大历七年,颜真卿罢抚州刺史于九月至东京(洛阳)待命。与自长安还归湖南的怀素相遇。怀素请鲁公为一时名流称誉他的诗歌作序。颜写了《怀素上人草书歌序》。见《颜鲁公文集》巻五。“开士怀素,僧中之美。气概通疏,性灵豁畅。精心草至,积岁有时。江嶺之间,其名大著。故吏部尚书韦公陟,睹其笔力,勖以有助。今礼部侍郎张公谓,赏其不羁,引共游处。兼好事者同作歌以赞之。动盈巻轴。夫草稿之作,起于汉代,杜度、崔瑗,始以妙闻。迨于伯英尤擅其美。羲献兹降,虞陆相承,口诀手授,以至于吴郡张旭长史,虽姿性颠逸,而楷法精详,特别真正。真卿早岁常接游处,屡蒙激劝,告以笔法。忽见师作,纵横不群,迅疾骇人,若还旧观”。颜真卿所述,与《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所记载的笔法传承路线,与《玉堂禁经》之记述,源脉清晰,可无疑问。

 

 印印泥、锥画沙,险劲,媚好,沉着,使笔力透纸背。

 

 南宋词人姜夔,安尧章,号白石道人。公元1155—1221年,亦擅诗、书。有《绛帖平》、《续书谱》。姜白石的生卒,是钱钟书稽考出来的,见《宋诗选注》。唐珪璋《全宋词》,仍付阙如。白石道人的《续书谱》名著后世,其说正误参半,此不多辨。书中《用笔》章,谓“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壁坼,此皆后人之论。折钗股,欲其曲折圆而有力。屋漏痕,欲其横直匀而藏锋。锥画沙,欲其无起止之迹。壁坼者,欲其无布置之巧。然皆不必若是”。姜夔自己对折钗股、屋漏、壁坼、锥画沙的阐释,未得探本之论。

 

 南宋陈思,撰《书小史》,“怀素疏放,不拘细行,颇得笔翰。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株,以供挥洒。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至再三,盘板皆穿。吏部尚书韩陟见而贤之,曰,此沙门札翰,当震宇宙大名。授笔法于金吾兵曹邬彤。邬彤尝谓怀素曰,草书古势多矣,惟太宗以献之书如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不置枝叶。张旭长史又尝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凡草圣尽于此。怀素不复应对,但连叫数十声,得之矣。颜鲁公尝问师曰,夫草书于师授之外,师有自得之乎?师曰,贫道观夏云多奇峰,辄尝师之。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

 

 另一记载,“相传鲁公与怀素同学草书于邬兵曹。或问(兵曹)曰: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器得低昂回翔之状,兵曹有之乎?怀素以古钗脚为对。鲁公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捉公手曰,老贼得之矣。”“老贼”,或是不拘细行、疏放之态的怀素对鲁公的一个谑称。《书林纪事》页304。予览书不广,未知原载何著,实为赧然。这是“古钗”、“屋漏”、“壁坼”的出处。

 

 以上所录,尽属大书家真切有得之论,用以传法来学,绝非虚妄。艺术与学问,自家不到,不可谓他人亦不到。自家不识不知,亦不得谓他人不知不识。言是言非,必须有切实证据,有具体可以说得圆通的阐明、分析与评判。

 

 印印泥。达到这个境界的点画,须同时具备几个标准:一,点画完整、完美,四边四角鲜明突出,特别是四角,用笔须到位。这也就是欧阳询的“八边具备”。如此才得锋铓峻势(见下一篇所述)。二,点画看上去,有凹陷感、凸出感的一种立体效果。法度训练到上乘境界,点画之形有迹可按,有形可论。四边四角完美无缺,如昆刀切玉,这样的点画,非法度(笔法、中锋)完全,锥尖到位,笔力强大不能到。欣赏、阅读唐人以前的墨迹、刻帖,须从这一面着眼,锻炼眼力,久久自明。

 

 何以称“印印泥”。木简时代,政府文书传递,及档案文件之保存,于书檄、检楬设有封泥槽,用于封缄。先用细绳捆扎牢固,系扣落在封泥槽内,再于其上打制特种泥块,泥块上以官印、或私印盖押。《说文》“检,书署”。徐铉注:“书函之盖三刻其上,绳缄之,然后填以泥,题书其上而印之也”。封缄的泥块上盖有印章的遗存,曰封泥,多有出土之品。印章如是阴刻(白文),打出的封泥上的印文是凸出的。印章阳刻(朱文),打出的封泥是凹陷的。这两种封泥,印文都呈立体感,四边四角圆满完整。周秦汉晋魏各代印章出土亦多。特别是汉印中“满白文”一路,笔画极粗,苍劲厚重,气势阔大,极为印家推赏。新出《肥致碑》,全是汉满白文印章一家体貌。楷、隶二体,八法完全,中锋坚紧,点画之形,必到此种境地,落成的点画要如同以印打盖到封泥上的一样。墨迹是平面上的物事,却能有视觉上的立体感,可以想见其神奇。

 

 典型的“印印泥”书作,可参读金文大盂鼎,秦石鼓文、泰山刻石,满城汉墓金文,汉碑礼器、史晨、曹全、肥致、张景、王舍人,魏碑始平公、孙秋生造象,司马显姿、元羽墓志,随董美人、苏慈墓志,欧皇甫、九成宫,米老苕溪帖,赵十札册,鲜于论书帖,等。不备举。

 

 拆钗股

 

 自商周以至初唐,士人写字,由于材料限制,不求其大,但也不能过小,只能适中。在有限的材料上以书写尽可能多一些的字,书写材料可以节省,阅读、贮藏、移动都得便利。《论语》一万五千言,以尺简(23厘米长)书,每简三十字,需五百个简,可以想想放在一起是多大的一堆。日常所书,就是汉简上那样大小的字。唐代一般之小楷,也正是日常所用。汉碑、魏碑、唐碑,字大,是铭石之作,意在昭示天下,流传永久,所以字大。字小,点画须细,细的点画,才容易安排字的间架和章法。字的点画之间空间越大,字越疏朗,字的透视感、镂空感越强,通篇下来就有一种清爽感,看的人不费力气,精神也轻松。如果长时间注视粗笔重墨,会让人产生压迫感、疲倦感。所以甲骨、金文、汉简下至初唐,都以点画的“细”,为主导趋势。但是,点画的细,不能是平庸的、简单的、浮薄的、软弱模糊的一种“细”,而是要极为清晰、丰厚、劲健,充满内在张力和一定弧度的“细”,墨要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墨干之后墨色沉劲,如刻镂在竹木或纸帛上一样,点画中截呈浑圆的立体感、弧度感。这必是以锥尖锲入竹木或纸面,以极大力量用笔,始能达到这一境界的点画,虽细而劲,细劲中膨胀着内在的张力,给人一种强烈的劲折感、抝曲感,像被用力抝曲如弓形的竹枝。点画细劲,又有弹性,又要立体感,这就是“瘦硬”,这种境界的点画称“折钗股”(古钗脚)。钗是笄(音JI),亦即“簪”,用以插定发髻或弁冕。笄有两种,安发之笄男女皆用。固冕弁之笄惟男子用之。以骨、竹制,亦可用金属如金、银、铜质制成。钗很细,但有浑圆的立体感、抝折感。

 

 折钗股这种境界的点画,比印印泥更高一层。大书家写到此一境的也不多。礼器、董美人、苏慈、皇甫、集王圣教,王觉斯小行书、临圣教,是最佳典范。礼器碑字大,而点画细劲瘦硬,如钢浇铁铸,含金蕴玉,汉碑中无出其上者。在后世眼中,礼器碑的字不算大,在汉代就是国家级规格的大字。汉简字,一厘米大小,都得用通身之力,大字之力,不是以算术级数增强,而是以几何级数增强,也就是说,假如写汉简用十分力的话,写礼器,就得用三十倍的力量,几乎超过人操控毛笔写字的极限。二十世纪书家,隶书写得最好的是钱君匋,他就是得益于终生临习礼器及汉简。再强调一下,没有强大腕力,笔毫不能归束坚紧如一,笔锋不能锲入纸面深层行笔,则点画一“曲”,只能是“死蛇挂树”,而不能得折钗股。

 

 屋漏痕与壁坼纹,前人混别不明。实乃二事。

 

 屋漏痕,仅指竖画收笔,不出锋,而顿挫回锋收笔,米元章谓之“无垂不缩”者。收笔往往出痕迹,然痕迹不能过大,不能圭角兀露,而须自然圆浑,如垂露,此之谓屋漏,言点画末端如水滴漏下然。《宋刻智永真草千文》楷书竖画收笔处,新出颜真卿《郭虚已墓志》竖画收笔,往往作屋漏。

 

 壁坼纹。壁坼纹是最上境界的点画。大书家到此,良非易事。石刻不能传达此一境界的点画,非自墨迹中寻。鲁公对怀素所言,折钗脚何如屋漏痕。“屋漏痕”或是壁坼纹的误混。

 

 什么是壁坼。坼,言CHE,开裂。壁坼指土墙年久自然开裂的缝隙。土墙年久开裂,其缝隙边缘,参差不齐而无序,毛茸茸一般,无法形容。大书家用笔,以极坚之锥尖,极强之腕力,锲入竹木,锲入纸的深层而作书,必是笔毫中心极少的一部分主毫归束成锋,如刀一般切割纸面,落成的墨迹,点画边缘,墨痕淡渗开来,如土墙之裂缝。有人以为此种点画是蘸墨较多书写而成,大非,实则由锥尖如刀切割纸面而形成。墨汁极大量迅速挤注纸的深层,留存之墨汁缓缓向两侧及纸面晕化浸渗,形成涨发渗化的痕迹,或一团黑墨,看似模糊一片,然笔骨仍能依约看出。王铎多见此种大手笔。米、赵则少。如王觉斯三十四岁临圣教序、及诗册,四十七岁五律诗巻(藏甘肃博物馆),四十九岁巨幛大条幅,行书“墟高孤缆远”,皆壁坼者。

 

 书法是中国艺术诸门类中精深高雅,难度极大的一门。但是,书法就是以毛笔在纸上写下黑色的字迹,何以会有经久欣赏之魅力。

 

 人的视觉,极为敏感精微,对物象的平横、垂直,以及微观局部的变化,墨迹质感的密度,时时可以引发人的精神上的愉悦。书法虽是一些点画的拼合,但是姿媚与力度、横直圆浑聚合一体,特别是点画凝聚涨出的力感,给人一种无可替代的享受。“笔补造化天无功”,“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笔毫是柔软的,却能写出坚凝遒炼姿媚而物象生动可奇的形态,成为无可替代的艺术品。

 

 驱笔使墨,落成书迹,以成繁纷万状的形状。在经历严格训练的书手看来,墨迹是活的。他可以依照纸上静止的墨迹之形,认识书写者如何操控毛笔,是如何书写点画的。他能“依形求法”。如同中医可以“依方论病”。他对点画书写之际,执行法度、操控毛笔是正是误,是高是下,能到何种境界,有一个清楚的判断。以形求法,寻求笔法、中锋、笔力。以法求理,追寻用笔原理之偏正。对点画研究深透,上乘境界的点画,入目即明。

 

 锥画沙。以锥画沙这一口诀,自褚河南可以上溯智永、二王、卫夫人、钟繇、杜度、崔瑗。下传可至彦远、张旭,以至鲁公。这一传承路线,清晰可按,当必有据。这些书家,都属优入圣域得法的大家,体会自深自切。用笔如锥画沙是他们印可的经验体会要决。只有进到这一境界的书家,才能真正明白其意蕴何在。但是进不到鲁公书法用笔境界的用笔者却可能读不懂,或误续,或误释。姜白石即以为“欲其无起止之迹”,仅能自浅层次上阐论。

 

 用笔如锥画沙”,世人所读,重心往往放在“画沙”。实则这一要诀的重心在“用笔如锥”,或“锥画”。画什么不是紧要的,关键是要“用笔如锥”。大书家之间有“用笔如锥”的训诫之辞,写不到褚、张、颜的境界,则理会不到理解不了“用笔如锥”毛笔应该是一个什么状况。而且以毛笔写字的人,特别宋元以降,心心念念注重在写成的“字”上,或者说目光关注的是创作结果。很少用心思去研究,去体察,去认识毛笔在书写过程中的状态,即便有心得,又很难以语言描述手下的感觉和毛笔的状态。大书家用笔,毛笔必须是“如锥”,以“锥”的尖即笔锋在纸上写画,每一根笔毛都须挺直不弯。用笔如锥,正是前面所谈中锋四个方面的要求聚合于一身的总概括,是书家几十年训练用笔的一个“成功之极”的结果。

 

 如锥画沙,同出分训以下数意。一,全幅笔毫归束如锥,成一整体,有锋,挺直不弯;二,用尽腕力,以锥尖画物,不用力则不能以言“锥画”;三,锥画于沙,所出痕迹,具凹陷感;书之点画,须有凹陷感、立体感、印印泥感,完整无缺;四,锥尖所出痕迹,细劲丰满圆浑,如枯藤,如劲铁,圆劲有篆意;五,画沙,锋尖须锲入沙中;用笔,锥尖锲入纸中;六,锥尖入沙中划动,有阻涩感,但不可慢,用笔亦如此,疾涩兼行;七,用笔如锥画沙,以后始有印印泥、拆钗股、屋漏、壁坼。

 

 古代书家习书之故事,以及论书之言,如“入木三分”,“墨高于纸”,“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子敬七八岁学书,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叹曰,此儿书后当有大名”,等,后世皆以为玄妄不之信,以为是故神其说,是编故事。实则都是事实。假如是编故事,想的出来,才能编得出来,想都想不到,如何编?不到锥画沙的境地,不理解锥画沙的真义,自然会以为“故事”。

 

 飞白。南朝宋鲍照有《飞白书势铭》。唐张怀瓘《书断》,“飞白,后汉左中郎将蔡邕所作也。王僧虔云:飞白,八分之轻者。虽有此说,不言起由。张芝草书得易简流速之极,蔡邕飞白得华艳飘荡之极,字之逸越,不复过此二途,尔后羲之献之,并造其极。其为状也,轮囷萧索,则《虞颂》以嘉气非云;离合飘流,则《曹风》以麻衣似雪。尽能穷其神妙也。梁武帝谓萧子云言:顷见王献之书,白而不飞,卿书飞而不白,可斟酌为之,令得其衷。其后欧阳询得焉。蔡伯喈即飞白之祖也。賛曰:妙哉飞白,祖自八分。有美君子,润色斯文。丝萦箭激,电绕雪雰。浅如流雾,浓若屯云。举众仙之奕奕,舞群鹤之纷纷。谁其覃思,于戏蔡君”。

 

 世人于飞白书,误释綦深,故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有以鉴辨。“张怀瓘云:飞白全用隶法,盖八分之轻者。今世人为此书,乃全用草法,正与古背驰矣。又鲍照飞白用毫笔乃能成字,或轻或重。若不用毫笔书之,则不能若此。近世相承,飞白皆用相思为片板若髹刷然以书,殊不用毫笔,故作字无浓淡纤壮之变。非古也。当蔡邕于鸿都下见工人以垩帚成字,归而为飞白之书,非使用垩帚,盖笔效之而已”。所论极是。飞白必是“毫笔”即毛笔所书,不是径直用木片制成髹刷以书字。

 

 飞白,是点画“白而能飞,飞而能白”,不能“白而不飞”,或“飞而不白”。

 

 世人理解的“飞白”,以为干笔擦出的丝丝白杈的笔迹,即是飞白,非是,此乃“燥笔”,或曰“渴笔”。飞白,用鲍明远语,“是最神笔”。

 

 与散隶相近,增缥缈萦荡之势”的飞白,必是符合以下条件:一,“波”、“撇”中始能出现,所谓“飞”即指此二种点画。散隶即八分,相对于无波撇的古隶言;二,点画必是完整无缺,外廓边缘完完整整,具极强立体感;三,“白”,仅见于墨迹中间部;四,飞白是以坚紧中锋,紧到如硬硬的绳索一般,切割纸面形成的。飞白墨迹,经多年细求,有以下数事:一,长沙走马楼吴简木谒(黄朝谒),“长”之波发;二,尹湾汉墓简牍,师饶墓出土十件名谒,墨迹之左撇,发波,微见飞白,可细按。

 

 飞白自以竹木简牍上始能出。飞白何以难?隶、楷,主画,横竖,写来都不易。撇、捺,是竖与横的变笔,撇是左行笔,与人的手臂生理趋势正相反,故难。捺,即波发,非极正中锋大力下按不能到,是毛笔运行中极难的一个点画(详见波发专章)。此二点画,写到位已很难,写出飞白,非神功圣手不可到。

 

 银钩蠆尾。《法书要录》,齐王僧虔《论书》:“索氏自谓其书,

银钩,蠆尾”。

 

 银钩,谓钩跃,极尖利丰厚得势之钩跃。索氏即索靖。蠆,CHAI,蝎子。蠆尾即蝎子尾巴,坚利,劲挺,细劲,极浑圆,而如针铓。何以用蠆尾形容点画,什么样的点画能如蠆尾?是以强大笔力行笔,点画末端不收笔回锋,而顺势出锋,但笔锋须锲入纸面,不能飘浮,在此不经意间带出的针铓一样一段尖利细劲之点画,有极强之立体感。一般的拉长竖笔之出锋不称蠆尾。如东坡寒食帖之“年”、“中”、“纸”,严格而论不得云蠆尾。

 

 蠆尾示例:

1、汉张景残碑,“府告宛言”,“府”之长竖。

2、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私学长沙刘阳谢达年卅一”,“沙”之末笔出锋之一段。

3、同上,“中仓,吏黄讳潘虑嘉禾三年月旦薄起正月讫五月十五日所入”,正背两面“仓”字左竖撇尾部。

4、王铎,隶书“三潭诗巻”,落款“王铎甲申春正月”,“申”字中竖末尾。

5、王铎,草书杜诗“凤林戈末息”,“用张芝柳虞草法,拓而为大,谛辨之”,“柳”之末笔,“谛”之末笔。王书另有多处,不备录。

6、曹操高陵出土石刻铭文“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魏”、“武”、“王”、“所”四字波发,尽属极妙之蠆尾,非大手笔,不能出。

 

 唐以前书论,常以利器锋刃喻毛笔笔锋,后人以为比喻、形容,没想到是当日书家手下使用毛笔的真切实感。书法的法度也如此。汉唐之际,用毛笔是否得八法、得中锋、得笔力,一看就知道,所以没人谈这一问题。自唐至清,读书人应试,如作八股文、试帖诗,评巻的标准,都装在考官的肚子里,没有自中央政府下达的“标准评分”之类,考试完成,秀才举人读到公布的名次,获中的试巻,一般就整体而言,不服的不多。说明出题者,答卷者,评卷者,标准规格是全国画一。不象今日的大赛,上榜的人往往遭天下之骂名。唐以后笔法失传,中锋是怎么回事,只有少数得笔法的人才略为明白,才体会得到。他们讲自己的心得,譬喻多端,别人仍是不解。于是书法之法知道的人越来越少。这如同今日讲诗词格律的书很多,读的人也不少,但勉为古诗古文而不中律令者,不足挂齿。笔法日见失落。因为笔法是实践的事。写到了一说即明,写不到,怎么说听的人也不会清楚。

 

 以锥画沙”,锋在木简上写字,以锥尖抵顶简面行笔,每一笔毫都挺直不弯,汉吴晋魏,书手都知此境,如楼兰文书,写于纸上,不逊钟王气象。中唐以后,到这一境的人,日益减少。杨少师、李西臺,都未必及得楼兰无名书手。宋以后,写字的人包括书家,专心在“汉字”上,不深入考究手中毛笔应该如何,或心知肚明,却苦于形容不出,所以“以锥画沙”一直被外行解来解去,治丝愈乱。印印泥、折钗股、壁坼、屋漏、飞白,包括波发,不到境界,不识不知。“以锥画沙”,要点在“锥”。“用笔当如印泥,画沙”,褚河南、张旭、鲁公,当是相传有“用笔如锥”训诫之说。不到褚颜,则出误会。千古迷茫之论,不复得见天日。


 《居延新简》,EPF 22.1-36简,多见壁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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