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耶鲁文学小历史(解读版)

 夜幕骑行客 2016-09-04

1.导读

约翰·萨瑟兰教授这本书够得上深入浅出,虽然谈论的是不无艰深的文学史,却非常好读。这不仅仅是一部欧美文学阅读指南,更能为读者开启一段轻松惬意的阅读之旅。你将能从本书中亲近那些伟大的灵魂,乔叟、莎士比亚、济慈、约翰·堂恩、笛福等数不胜数的文学大师,他们的作品、他们的轶事、他们的悲喜。现在可以翻开书页了,这次爱丽丝漫游仙境般奇妙的文学穿越旅行即将启程。

2.神话与睡前故事

一个永远会有人问起的问题:文学是什么?以及,文学有什么用。阅读请由思考上述问题开始。

作为读者兼写作者,我曾经尝试过解答这一问题,却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因此只好搁置,姑且不管文学是什么与文学的功用,而试着提出一个反问:

试想一下: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或国度会是什么样子?

聪明的你,只需在大脑中检索下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黑暗的时代即可,不必回答这一反问。

现在让我们从沉默中挣脱出来,继续亲近文学。人的一生,固然可以从父母长辈、阅历丰富的友人那里获取知识,然而更多的知识毫无疑问源于教育,而教育的内容也非只囿于学校,阅读恰恰是一种对人的一生极其重要的自我教育——“若善读书籍,我们仿佛能与从古至今最有创造力的人才与先哲对话。而你我的三观的形成与健康与否,也是由阅读行为决定的。反推之,所谓的脑残,也一定是某种程度的阅读缺乏者,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从不读书的人。在阅读这件事对气质的改变上,中西古今本一般同,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义理不交于胸,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这话假如古罗马哲学家、作家西塞罗听了,说不定要引黄庭坚为知己,没有书籍的屋子,就像是没有灵魂的躯体,西塞罗如是说。行文至此不妨顽皮下,把此处屋子,替换成脑子

不读书的人,我也不喜欢与之交。不读书的人无趣,干枯。像捏扁的虱子。

   在人类大脑的混沌未凿期,也即你我的童年,文学就已经打开了一个小窗。这扇小窗叫神话和童话,孩童清澈的双眼将通过这扇窗初窥世界。同时这又是一架文学之梯,拾级而上,还有更多的大师盘踞,他们会依次协助你完善对人世的认知,引领你触碰美的秘奥。睡前故事,正是这一切的起始。古旧的,有《伊索寓言》、《格林童话》;新鲜些的,有《纳尼亚传奇》和《爱丽丝漫游仙境》与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更新鲜的,还有JK·罗琳的《哈利·波特》。总之无论是通往纳尼亚的衣柜,还是爱丽丝滑坠而入的兔子洞,哈利·波特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抑或是跟随小王子和小狐狸在星系中行走,它们都将在一个孩童心中激发这样的、涟漪似的疑问:

万事万物都是缘何而起?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自我认知的开始。也即文学最重要的功用之一。诸如上述那些担当睡前读物的文学作品,你说它是神话也好、奇幻也好,无不具有一个共同的特质:

一个真实的内核无疑包蕴在看似虚构的表象里。

纳尼亚和爱丽丝的世界也许永远不会在人世真实地出现,却因为出自人类契合逻辑的想象力,因此直至今日依然具有强大的启蒙力。

没有清晰的思维,社会将岌岌可危。先哲柏拉图这么说过。哲学家因为职业原因难免太过理性,因此也说屁话。所以不要太过迷恋他们,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奉为圭臬,所以王小波也曾做出过善意提醒,要警惕哲人王。独裁者和暴君都知道怎么把自己打扮成哲人王的样子。这种样子最利于奴役无脑儿。

假如按照柏拉图的说法,人类就该给他们的孩子枕边放一本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中国父母就需准备一本《九章算术》,事实上没有哪个父母会蠢成那样,他们为孩子准备的睡前读物当然首选童话与寓言故事。

幸好这世上大多数的父母都不会听柏拉图的。谢天谢地。

3.由泰坦尼克号沉没想到的

萨瑟兰教授提到了一位名叫弗兰克·克莫德的英国文学评论家,此人曾以一个小游戏阐释了想象的重要与神奇。现在你也可以照做:把手表放在耳边,听秒针行走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没错,你听到的是嘀嗒的声音。

然而研究声学的科学家会告诉你,秒针行走的脚步声并非嘀嗒,它的第一步与第二步的声音完全一致。也即,嘀和嘀嘀嗒并不存在。原因是——

人类的思维本能会自动设置一个开始与结束。正如是开始,是结束。也正如生与死,枯与荣,衰与朽,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的宿命。这些终极问题暂缓讨论,萨瑟兰教授想告诉读者的,是人类固有的、存在于基因之中的原始想象力,或者说,原始的虚构能力。更重要的是,人类大脑的这一功能可以解释神话的诞生:当我们的远古祖先受限于认知,无法以自己掌握的知识来解释风雨雷电山火洪荒等等这些自然现象时,就以自身思维虚构了神以及神话,由此,上述他们所不能探知究竟的现象就暂时得到了相对合理的解释。而神话本身,又经过历代有识之士,比如荷马、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们的锤炼、润色、加工,反过来滋养人类的大脑与灵魂。因此,说神话是文学的基石和源头是恰如其分的。即使再被冠以后现代之名,后世的文学也皆是发轫于流传千万年的神话。

神话对人类思维的反哺有例为证。先读读这首短诗——

在制造这飞鸟一般的

庞大的怪物之际

搅动一切之旋转宇宙的动力

也为她制造了不祥的伙伴

——好伟大好壮观——

目前远在天边的一座大冰山

亲爱的读者,暂时先让这首诗在您的大脑中回响着,跟我一起穿越到1912年的414日的子时,一艘号称永不沉没的庞然大物,在北大西洋某海域撞到了冰山,就此沉没,1523人长眠于海底。相信大多数人看过詹姆斯·卡梅隆的同名电影,杰克与露丝令人鞠一把鼻涕眼泪的悲壮爱情。然而灾难何其残酷,实无浪漫可言。事后,英国海事法庭的调查显示,这次令世人痛心疾首的巨大事故酿成的原因,计有:管理疏漏、监控不力、造船质量差,以及等同于犯罪的救生船携带不足的问题。

毫无疑问,如上致命问题都客观存在。这是现实铸造的悲剧与荒谬。而此时让我们再回到那首诗,那首出自托马斯·哈代笔下的诗,字里行间流淌着的巨大悲哀与对宿命的思考是属于文学的,是接近神性的。人类固然需要海事法庭那般的具体的事故监察机构,亦不可缺少如托马斯·哈代般沉痛的思想者,洞悉冥冥中运行的那种更深层、更广阔力量的人世观察者与告诫者。

4.伟大的民族,伟大的史诗

一个有史诗的民族是幸福的、令人歆羡的。一部史诗如同广袤的、富有养分的土壤,在这样的土壤中,人类可以不断地种植各种精神的作物,并世代丰饶。

以下为萨瑟兰教授提供的,供没有史诗的民族羡慕嫉妒恨名单:

美索不达米亚的《吉尔伽美什》;古希腊的《奥德赛》;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古罗马的《埃涅阿斯纪》;英格兰的《贝奥武甫》;法兰西的《罗兰之歌》;西班牙的《熙德之歌》;日耳曼的《尼伯龙根之歌》;意大利的出自但丁笔下的《神曲》;葡萄牙的《卢济塔尼亚人之歌》。

有关史诗,美国作家、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

得主索尔·贝娄曾发出一句令人羞赧的诘问:

为何祖鲁人中诞生不了列夫·托尔斯泰?为何巴布亚人培养不出马塞尔·普鲁斯特呢?

只有真正伟大的文明才能孕育出伟大的史诗。这应该就是索尔·贝娄想表达的。而他身处的年轻的美国,因为时间的短暂,尚未有类似于上面提到的史诗诞生,然而假如你熟知美国文学史,实际上这个年轻的国家已经有史诗、或者说史诗的雏形了,梅尔维尔的《白鲸》、福克纳的约帕纳斯塔法世系小说,以及索尔·贝娄自己的作品,《赫索格》与《洪堡的礼物》,正在参与搭建属于美国的史诗。

一部史诗中的高潮部分,往往是英雄之死。没有什么比一位英雄的死更能震撼人心。在人性之悲悯这一章节中,约翰·萨瑟兰举了一个现实的例子:《纽约时报》某日刊发了一则新闻,标题是三万九千英尺的惨剧,数百人殒命,报道的是一起现实发生的空难。然而基于此他又提出一个疑问:数百个生命的瞬间逝去,为何不能引发读者心灵上的震撼?而一个虚构的人在一幕虚构的戏剧中的死亡却能引人大恸?

萨瑟兰教授自己并未作答,他请出了伟大的索福克勒斯和他的不朽巨制《俄狄浦斯王》。一个叫俄狄浦斯的底比斯人,生下来就受到了德尔斐神谕的诅咒,注定将弑父娶母。当他得知这一诅咒后,想方设法规避罪孽,却避无可避。那可是神设置好的命运轨迹,他能做的,只是如提线木偶般毫无反抗能力地走下去。直至自刺双目、自我放逐、精神崩溃。在戏剧中,俄狄浦斯并未死去,然而他的幸存却比死亡更令人扼腕。那么为什么一个虚构的底比斯人的命运,反倒比现实中发生的苦难更能激发观者的共鸣?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最终给出了答案:

悲剧并无意外,所有之后发生的情节都被预先告知,比如德尔斐神谕。人内心之孱弱,承载不了太多的惨淡现实

在你我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没有谁能逃脱德尔斐神谕”——即确定的命运。有些命定的事,不是你去挣扎就可以摆脱的。每逢此时,人类的渺小、孱弱,面对自身命运而无法改变的无力感就会蔓延周身,这就是悲剧本身的力量,一幕伟大的悲剧可以十环精准命中所有人的内心,足以让每个人联想起自身的命运。当悲剧的闸门被启动后,剧中人的命运将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命运如洪流般汹涌,无人幸存。

亚里士多德给悲剧的定义是——“宏伟而高尚的文学。先哲何出此言?

因为伟大的悲剧都是雄心勃勃的,它从来都没有去取悦你愉悦你的打算,从来都会让你

手中的爆米花变得低级而多余,它只冰冷而不动声色地在你心中撒下问题的种子——

我究竟是谁?

人缘何为人?

是谁在操控我们的命运?

可以说,人类就是在虚构的、与现实发生的悲剧中渐渐变成会思考的动物的。我想这就是悲剧在人世存在并将亘古存在的意义。

5.英国文学的两位鼻祖

已故影星希斯·莱杰主演过一部不大为人所知的电影,《A Knights Tale》,中文名为《骑士传说》。片子里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游吟诗人,狼狈到连裤子都没有,负责搞笑的戏份。由英国最棒的演员保罗·贝塔尼饰演。据这一影片的导演透露,剧本灵感就来自于《坎特伯雷故事集》,为了表达感激之情,特意安排了游吟诗人的出镜。此人就是《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作者,伟大的英语文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杰夫瑞·乔叟。

电影之外的乔叟可没那么狼狈,相反,官至海关署长的乔叟还获得过英王亲自颁发的终身抚恤金20马克。马克不同于后世的货币单位,而是旧时英国的金银重量单位,一马克约等于227克。然后我们可以计算出,乔叟的抚恤金总计4540克。折算成我们中国人熟知的硬通货单位,就是90.8两黄金。这数目当然不会导致乔叟像电影里那样潦倒到光着屁股。

然而他最终还是潦倒了,妻子死去,又失去皇家的宠爱之后,乔叟隐居肯特郡,创作出了伟大的诗歌体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这本书的结构显然得益于他游历意大利时结识的薄伽丘(《十日谈》),精神内核也与《十日谈》相似,薄伽丘对宗教明讥暗讽,乔叟也并未表现出对基督教的无条件尊重,而是有教无类,他想告诉世人的是:世俗与虔诚并不矛盾,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应该是包容,而非种种禁止。在当时的英国,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观点,须知这种程度的思想解放,在其他政教合一的国家足够引至杀身之祸。反过来说,乔叟之所以没有被绑在火刑柱上,也托了彼时的英国宗教宽容的福。别说由乔叟所开创的全新的、有别于古英格兰的文体,对后世英语文学的重大影响,哪怕仅仅是他的幽默,直至今天也在发挥作用,依然不断软化着英国人骨子里程式化的僵硬与无趣。

另一位英语文学的鼻祖在世俗世界中名气远超乔叟,一个中国高中生也许就可以告诉你莎翁的四大悲剧的名字。威廉·莎士比亚,一个只要人类还在这个星球上存在就会被不断提及的名字。作为地球上作品被改编成影视戏剧次数排名第一(第二是恐怖小说之王斯蒂芬·金)的人,莎士比亚的影响力与传播度已无需赘言,在此我们要谈论的话题仍然是文学,即莎翁作为文学家的身份、其作品对后世文学、作家,在思想与技法上的影响。

一个小例子。在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中,征战归来的麦克白路遇三位女巫,女巫给了他三个犹如佛家偈语般的预言,这些预言在麦克白此后的人生中三语成谶,逐一应验。看到这儿,博闻强记如你,是否想到了前文提到的、应验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身上的德尔斐神谕?

预言,几乎成了悲剧具有高清识别度的Logo

容我离题万里,中国距离不列颠群岛也确实有万里之遥——在《水浒传》第九十九回里,全伙受招安后,鲁智深陪同宋江上五台山拜谒,智真长老临别赠了四句偈语给这个花和尚徒弟: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宋公明不明其意,鲁智深懵懵懂懂,最终却一一应验,倒与麦克白差相仿佛。只不过鲁的归宿是佛家所言的圆寂,无悲无喜。而麦克白之死,却仍然是浓墨重彩、黄钟大吕般的悲剧之死——

莎士比亚为麦克白拟定了如下内心独白:

人生只不过是行走之影,

如一名蹩脚的演员在舞台上昂首阔步、烦躁不安,

而后了无声息。

生活,是愚人口中讲述的故事,

极尽喧嚣又怒不可遏,却言之无物,

如虚空捕风。

这是麦克白在最后一战,也即必死之战前的独白。

莎翁的伟大之处与其他文学大师的伟大是一致的,精准,精准捕捉到了虚无,或无意义。

当勃南森林还在向邓西嫩移动的时候,麦克白已经死了。他的将士们不知道率领他们作战的

只是一片人形死灰,麦克白自己清楚。然而他还存在幻想,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非女人所生的男人。而在此前,女巫给出的预言之一就是:任何一个由女人所生的男人都不能杀死麦克白

想明白人生原本虚无、王冠财帛并无意义的代价太大,贩夫走卒需备受折磨,大人物则流血漂杵。

中国这边有类似的,比如秦相李斯,比如文豪陆机,东门犬,华亭鹤的美好回忆或者干脆叫悔意,非得腰斩弃市与夷三族的时候才能唤醒。中国市井文学家简单粗暴倒也直指人心,他们把这叫——

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句话也精准,但说到底是出于功利的精准,

因此毫无诗意和思维的深度可言,也因此不那么悲剧。所以啊,中国人不会真正意义上的后悔,所以中国不出产莎士比亚。

类似麦克白的独白,在《李尔王》与《哈姆雷特》以及莎翁的其他作品中,也屡屡出现。丹麦王子那句“To be or not to be”甚至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教育程度的人皆可默诵。这些不胜枚举的内心独白,若干年后将烛照并深刻影响包括詹姆斯·乔伊斯、马塞尔·普鲁斯特等作家,在后者登顶文学巅峰的路径上,步步都有承接自莎翁的薪火。阅读莎士比亚是不易懂、不舒适,甚至痛苦的,对此萨瑟兰教授说:

而这些,也是使其作品伟大的部分原因。

6.翻译《圣经》的圣人

阅读此书时我随手写下过这样一段话:

羡慕西方人。他们有《圣经》、古希腊神话和莎士比亚,有索福克勒斯与塞万提斯。西方人的缪斯的乳头是双排扣式的,后世文人可像猪崽般各取所需,乳汁历千古而汩汩。哪怕JK·罗琳嘬上两口也够用了。

假如西方人不嗔怪我比喻不敬,实际上也绝无不敬,分泌母乳的乳头在我心里是最最神圣的物事,不光人类的,还包括一切哺乳动物的,都是造物所赐的神圣器官。世间一切美好皆由此生。而《圣经》,几乎就是西方人和所有基督教信仰者所吸吮的乳汁的总源。萨瑟兰教授则干脆把《圣经》唤作万卷之宗

《圣经》(包括旧约新约)没有可以考证出来的明确作者。但可以肯定的是,《圣经》从诞生初始到今天的版本,是由千百年来最虔诚、文学素养最高的基督徒删修增补编纂而成,显然非一日一人之功。

不过《圣经》与基督教义在全球的播散,受益者除了感谢三位一体的上帝之外,最应该感谢的就是那些无名的与有名的翻译者。16世纪之前,英语世界能看到的《圣经》只有拉丁文版本,大多数人无法直接阅读,只可口口相传。直至1611年,《钦定本圣经》首度付梓,识字的英国人才初次读到并读懂泛着墨香味的上帝的教义。萨瑟兰教授说,如今你可以在美国任何一家Motel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一本《圣经》,均为钦定本。之所以称为钦定,是因为这第一版本是由英王詹姆斯一世下令翻译的,因此也称英王钦定版

然而读者与信徒最应感谢的并非詹姆斯一世,正如《四库全书》的读者第一感谢的不该是爱新觉罗·弘历,英王和清帝所做的只是政策和资金上的支持,具体做事的,后者是总编辑纪晓岚和他带着的一帮翰林院编修,前者的功绩则首推威廉·廷代尔。伟大的莎士比亚将之誉为唯一的促成者。莎翁没有给陛下唱颂歌,却公开赞美威廉·廷代尔,足见廷代尔译本的文学造诣之高。

威廉·廷代尔生年不详,卒于1536年,毕业于牛津大学,不得志,当塾师赚些束脩糊口。在他出生的四百多年前,中国有个叫秦桧的,也曾坐馆教书,为此耿耿,还诗以咏”——

若得水田三百亩,此番不做猢狲王”——你瞧,管蒙童叫猴子,其志向就是坐拥三百亩水田。威廉·廷代尔的志向比秦丞相高太多,这位学者和宗教研究者直接反抗罗马教廷,须知那时亨利八世治下的英国还未与教廷决裂,敢质疑并挑战教皇权威,那可是要抱火刑柱的。廷代尔的另一大志向,就是将《圣经》翻译成母语,让每一个英国人,哪怕英国农民都能阅读《圣经》。这之后,威廉·廷代尔来到德国,接下来,廷代尔如同当年玄奘潜心那烂陀(玄奘在印度的求学处),学习希伯来语,研读《圣经》原本。与此同时,这位伟大的翻译家却像三明治一样遭受来自祖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双重重压,并最终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下令以异端的罪名逮捕,其皇恩不是一般的浩荡”——

经过简单粗暴的所谓审判之后,查理五世下令采用处置异教徒最传统、最残酷的刑罚,绑缚火刑柱上活活烧死。不幸中的万幸是,威廉·廷代尔伟大的人格与圣徒般的悲悯柔软了刽子手的心,那位虽未名留青史的死刑执行者,冒着欺君杀头的危险,以他最大限度的仁慈,事先勒死了威廉·廷代尔——

并未麻木,依然有敏锐痛觉的你,可以单凭想象感受下活活被绑缚火刑柱旋转烧烤与死后再受刑的分别。

传说,威廉·廷代尔的临终遗言是:上帝啊,请打开英格兰国王的眼目吧!可是帝王的天眼哪那么容易开。此后英国经历了血腥玛丽的禁毁时代,直到伊丽莎白一世即位,英国重新成为基督教国家,廷代尔的《圣经》才得以解禁。詹姆斯一世登基后,组织了五十几位学者重译《圣经》,这些盎格鲁·萨克逊耆儒名宿们老实不客气地抄袭了廷代尔版《圣经》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所谓的《钦定版圣经》乃成。无人举报,剽窃罪名却是板上钉钉。抄袭固然不好,但此举已足以证明威廉·廷代尔的不可超越。这位虔诚、耿介、伟大的学者加圣徒,是不是比担了总编纂名头的詹姆斯一世更值得被世人铭记?想必读者诸君心中此时已有明晰答案。

这之后的英语文学与世界文学,受惠于《圣经》者数不胜数,随便举一例:多年以后,与廷代尔同名的威廉·福克纳,他的《押沙龙,押沙龙!》不仅内容与内核,其书名都来自于《圣经·旧约》中的撒母耳记。

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而《圣经》本身,就不啻于一道光,射入文学、射入世道人心的光。

7.特立独行的约翰·堂恩

人都不是孤岛,无法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组成广袤大陆的一片土地,缺一不可。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块岩土,

欧罗巴的版图就稍稍变小。

亦如海岬被洗刷;

或如自己和友人的家园被毁。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若有所失,

因为人类皆为一体,难分你我。

所以,不要问我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你鸣响。

上面这首诗想必读者一定觉得眼熟,那句丧钟为谁而鸣正是海明威最著名的一部长篇小说。然而原创却并非这位美国作家,而是英国玄学派诗人、一位以诗歌为圣器布道的约翰·堂恩。海明威不过是以小说的形式再次阐释了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同时亦是一位作家向一位伟大的前辈诗人的一次致敬。

以约翰·堂恩为首的那批诗人何以被称为玄学派诗人莫衷一是。然而作为一个东方读者,在阅读堂恩诗作之时,细心如你会发现他像热爱生命一样热衷于谈论死亡。在《死神,你莫骄傲》这首诗中,堂恩向镰刀黑袍的死神发出挑战,借此向世人呼喊:纯粹的基督徒是无惧死亡的,死亡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死神,你莫骄傲,尽管有人说你

强大而可怖,但,你并非如此

你自认为你打倒了某些人,

但是,可怜的死神,他们并未死去,你亦无法杀死我

这即是约翰·堂恩对死亡的态度。从世俗与生理学层面,死神终将杀死他,然而,死神又无法真正地杀死他的灵魂。诗人的灵魂已经永生在他的诗篇中,并永久被后人吟咏。在生死的意义上,这的确颇为玄妙。与东方佛学的某些说法可相互印证,比如在佛陀和他的亿万信徒看来,死亡本身并不存在,只是肉身的寂灭而已,因此释家高僧的死非死,而是于人世业满之后的圆寂

堂恩的另一首小诗据说是求爱未果所做,来看看他的奇思妙喻——

看,这跳蚤,叮在这里。

你对我的拒绝多么微不足道,

它先叮我,再咬你,

我们的血液就融合在它的身体里。

这首透着孩童般无伤大雅的小无赖味道的诗简直可爱死了,透过这首诗,你我可以脑补下约翰·堂恩绅士不能一亲芳泽之后的小恼怒,失望之际借助跳蚤这一吸血之虫,将他自己与所爱紧紧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读到这儿难免会想到一首简直是与堂恩万里呼应的中国诗——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你瞧,表达情感上的不可分割是不是很像?这首《我侬词》的作者是管道升,大书法家、赵宋皇室苗裔赵孟頫的夫人。传说赵大书法家读完这首词后百感交集,终于打消了纳妾的念头。也不知约翰·堂恩寤寐思服思之不得的那姑娘,是否也在读完这首跳蚤诗后芳心萌动,让可怜的约翰·堂恩先生由剃头挑子一头热转为两头俱热

大英帝国的保守在文学诗学领域也是一以贯之的,英国冬烘道学家们看不惯约翰·堂恩的诗作与比喻,认为跳蚤入诗就是对诗歌的亵渎,简直有辱斯文,最好是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然而跳蚤入诗,恰恰又与东方佛学的义理契合,众生平等,人类并不比其他物种高贵。这也是约翰·堂恩作为玄学派开山怪的伟大之处,他革新了诗,拓宽了诗人的眼界,宇宙万物皆可为我喻体,他才不管一只跳蚤是不是让尔等老顽固舒不舒服。

在约翰·堂恩的无数传人之中,《荒原》的作者T.S.艾略特是承接衣钵者。他为恩师大声疾呼,告诉世人,从来不存在诗歌主体与不适宜入诗的非诗歌主体之分。不得不说这对师徒的远见,诗人不是只可以描写夜莺云雀和漂移的雾霭,跳蚤也无不可。之后垮掉的一代及亨利·米勒,乃至烂酒鬼布考斯基更前进了一步,屎尿屁、酒精大麻摇头丸亦可入诗。

文学的发展本身就是一步步打破桎梏的,诗当然也不会例外。诗固然有高下,素材却无低级高级之分。

作为一个不敢言诗,仅敲过几段回车的后辈,不得不感谢约翰·堂恩先生。

8.现代小说的祖先们

人类坐拥语言能力,注定热衷于讲故事。在没有文字的时代,长辈为后辈讲自身经历,更多的目的是以期让后代规避自身所遇到的危险,这时的故事更多的成分是经验,目的是为了生存。当人类进入书写时代后,故事亦随之发生质变,不再仅仅是经验的传承与劝诫,领域亦随之拓宽,拥有了愉悦人心和激发思考的功能。此时小说产生。

看看这些现代小说的鼻祖吧。薄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阿弗拉·班恩的《奥鲁诺克》。

《十日谈》的出现,打破了旧有文学体裁的桎梏,幽默却不失浪漫,还不乏狡黠的意大利人

薄伽丘,干净利落地扫除了大部分的文学藩篱,以最轻松自由的方式,让十个青年在躲避瘟疫之时讲述故事,树影斑驳,清茶飘香,因为年轻少虑而清亮的笑声,就此奠定了中短篇小说的雏形。书中对教会、对道貌岸然者的戏谑讥讽,令人读之莞尔。哪怕是其中的黄段子,也没有给人以猥亵之感,而只会先击节赞赏作者的聪明,以及无伤大雅的坏。

《巨人传》的行文更加顽皮,比薄伽丘更加放任不羁,他笔下的卡冈都亚拿巴黎圣母院的大钟系在马脖子上当铃铛,一泡尿就能淹死260416人。全书中随处可见对天主教会的揶揄讥讽,最终招致该书被禁。然而实际上,《巨人传》中并无污言秽语,虽写市井,却并不粗鄙。拉伯雷本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饱学修士,他天马行空的想象,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层面的愉悦。并为未来的文学领域开疆拓土。可以说拉伯雷是这一领域的米开朗琪罗与拉斐尔。

塞万提斯有别于以上二者,《堂吉诃德》依然保持了幽默与不羁的调侃,却又在这位自称·拉曼却的堂吉诃德愁容骑士身上注入了沉重,引发读者关于生存意义的思考。塞万提斯关于风车巨人的意象之使用,堪称宗师级,影响了后世数不胜数的小说家与诗人。

读完这部公认的现代小说开山之作后,你是不是会在心里设问:

那个骑着驽骍难得(杨绛译)、手持生锈长矛、戴着破头盔的瘦弱衰朽的老者,真的疯了吗?真的活在幻想中吗?还是你我活在幻想中?

而那位从美酒佳肴和高官厚禄中汲取快乐并及时行乐的桑丘·潘沙,他所得到的快乐以及那快乐的价值,真的就超越了他神志不清的主人了吗?

究竟谁是疯子?

这个时代到底是理想主义者的时代,还是伊壁鸠鲁式享乐主义、实用主义的桑丘·潘沙的时代?

因为塞万提斯悄然注入的人性与思考的药剂,《堂吉诃德》就此与其他同时代小说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当你掩卷一笑之后,你的笑容将渐渐消失,转而由堂吉诃德,思虑起自身的命运。这恰恰是这部巨著至今不朽的主因。

美国大作家亨利·詹姆斯将长篇小说称为小说之屋,而萨瑟兰教授告诉读者的是,不要嫌它们太老,离你太过遥远,这几部文学著作正是小说的根基。

别错过它们。

9.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学人生

这之后约翰·萨瑟兰教授将引领读者近距离亲近简·奥斯汀与狄更斯,在《傲慢与偏见》和《雾都孤儿》以及《双城记》中见证英国文学怎样攀向另一个巅峰。而我更想谈的是勃朗特三姐妹,夏洛蒂、艾米丽与她们最小的妹妹安妮,如萨瑟兰教授所说,三姐妹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是一部长篇巨制。时至今日,勃朗特三姐妹的传记也远远超过了她们著作的厚度。

这三朵昙花。我将这样称呼她们。这是三个被死神冷酷诅咒过的生命,但姐妹三人也同时拥有被司职文学的缪斯亲吻过的光洁额头。

她们极少远离自己的家,终生都生活在牧师父亲的教区内,却均在身后留下杰作。螺狮壳里做道场、或者引一句佛家语:芥子纳须弥。

诸相皆非真,巨细可相容——三姐妹的视野、对人性与人世的洞察,并未被围墙所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她们远远超过这世上绝大多数游历四方见多识广的人。

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实际上故事只发生在半径不到二十公里的空间内;小妹安妮《阿格尼斯·格雷》的成书,仅仅发端于她在约克郡附近的某户人家做过两年家教。而她的另一部小说,《威尔德菲尔家的房客》中呈现的白描般精准的酗酒者的形象和内心世界,恰恰源自安妮照顾患有震颤性谵妄和酒精中毒的哥哥的真实经历;夏洛蒂比艾米丽在布鲁塞尔多待了一年,这段人生对她而言、或者说对文学而言无比关键,夏洛蒂爱上了她所供职的女子寄宿学校的校长康斯坦丁·黑格,这是夏洛蒂短暂一生中最伟大的爱情,却也是最不幸的爱情。黑格校长规行矩步,止步雷池,夏洛蒂却在自燃。可以想象这样的爱情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在这场无果的爱情中,读者是唯一受益者。在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中,罗彻斯特先生身上就有黑格的影子,另一部小说《维莱特》里,女家庭教师爱上的那个人,几乎可以肯定其原型就是康斯坦丁·黑格。感情不幸作家幸”——我擅自篡改杜撰的这句话庶可阐明:不幸亦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头之一。萨瑟兰教授也说:在以不幸的爱情为依托写成的小说中,很难发现比夏洛蒂的作品更优秀的了。

三姐妹从布鲁塞尔游历归来后,决定以写作为生。三人曾合著一本诗集,销量,两册。这个数字颇能励志,供后世有志于文学事业的青年参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做好最糟糕的准备。福克纳说,要苦熬,“Endurance”,这个英文单词词典中的翻译是,忍耐与持久的忍耐力,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将之译成苦熬

苦熬之后,三姐妹于1847年一起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艾米丽和安妮命运多舛,香消玉殒后作品才出版,夏洛蒂是最幸运的,《简爱》热销,诸多读者捧读,这之中还包括萨克雷这样的文学巨匠。

然而昙花依次凋零,勃朗特三姐妹把生命都交付给了文学。两个妹妹死后,夏洛蒂又在人世逗留六载,最终却因为在妊娠期间患病,离开人世。一同离开的还有她腹中的胎儿。三姐妹中,夏洛蒂是唯一一个结婚的,却未为人母。勃朗特姐妹的命运,忍不住令人发哈代之叹。佳人早夭,却得以在文学中永生。庶可慰藉。

10.诗人中的离经叛道者

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更糟糕,那就是没人议论你。

这句话出自奥斯卡·王尔德之口。这位诗人的确践行了自己的名言,他不仅被当代人议论,墓木早拱之后还在被人谈论。在率性的生活上,王尔德是拜伦的传人,那位首位因生活方式和外在形象而声名狼藉的诗人

对此萨瑟兰教授稍嫌刻薄地说:作为名人,没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出其右。王尔德的一生,的确是背离常伦,至于是不是行差踏错,在他所生存的时代几无异议,但在当下就需要见仁见智了。

本书显然不是为道德审判书写,因此让我们把目光转移到王尔德最不朽的一部作品,哥特式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这又是一个类似于浮士德与魔鬼梅菲斯特式的契约——深藏于晦暗阁楼中的金色画像在时光中不断衰老,而画像的主人却得以青春永驻。令人歆羡的想象力与营造阴郁神秘气氛的能力。

唯美主义领袖沃尔特·佩特为门生们定下了一条灼热的从艺律法”——“永远炽热地燃烧自我,升起宝石般的火焰,在他的门徒中,王尔德贯彻得最坚决最彻底,为艺术而艺术”——王尔德还将之发扬光大,我想指出的仅仅是一条普世真理,那就是艺术对生活的模仿,远不及生活对艺术的模仿多。诗人这句话很值得咂摸,浏览下王尔德身后的诗人与艺术家们,比如垮掉的一代甲壳虫安迪·沃霍尔们,这些艺术家的确成了开风气之先者,与时尚引领者,世人则亦步亦趋。

哪怕是王尔德站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之前随口咕哝的一句话都能成为流行语:真是对水资源的巨大浪费。

这就是王尔德式的机锋。《道林·格雷的画像》出版之后若干年,这位驾驭语言的高手的戏剧《认真的重要性》又在伦敦上演。即使那些道德正统的代表也在剧院的包厢内看得津津有味,这些反射弧长的长老们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弄懂王尔德讽刺的正是他们——

我衷心希望您过的不是一种双重生活。一方面故作邪恶,另一方面却总行好事。如若如此,就真叫虚伪了。

然而否极泰来,王尔德这之后受到指控,以风化罪入狱两年,与周星驰的“9527”一样,诗人的盛名不再,他在监狱里的名字是C.3.3。牢狱之灾后的王尔德不复当初的狂放,行文也随之变得阴郁,在《瑞丁监狱之歌》中他写道:

人皆损毁所爱之物/所持武器却不相同/有人用惊鸿一瞥,有人舌灿莲花/懦夫以亲吻杀人,勇士挥剑取命。

出狱后王尔德避居法国。1900年辞世。2012年,王尔德的拥趸们写信请愿,请求英王室与政府宽恕他的罪行。萨瑟兰写完这本书后也没下文。不知王尔德的尸骨之上罪人的标签还要贴多久。

法国人波德莱尔多半与王尔德惺惺相惜,他的《恶之花》与《巴黎的忧郁》直接阐述了他承袭自约翰·堂恩的观点:诗歌与艺术同样可以在腐烂的土壤中发芽。而诗人,波德莱尔认为诗人应该闲庭信步于街边,看街上的人流川流不息。至于他的艺术观,在他所处的时代更是惊世骇俗,放纵是唯一的出路,即便这条路最终通往自毁。在这一观点上,此后的沃尔特·惠特曼,以及艾伦·金斯堡,和大名鼎鼎的亨利·米勒,他们与王尔德、波德莱尔和马塞尔·普鲁斯特都是一头的。

11.诗人与人类的不同

约翰·萨瑟兰教授在本书中为诗人留下了足够多的篇幅,我同样很乐意去为诗人们书写。我爱诗,就像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诗不必说了,那么诗人是什么样的人?上文已提到,波德莱尔说,诗人是闲庭信步于街边,看街上的人流川流不息的人。他阐释的诗人的特质是闲适的观察者。很像是他的英国前辈同行威廉·华兹华斯所定义的诗人——“云朵般遗世独立

文学评论家艾德蒙·威尔逊生有毒舌,他说诗人的存在是必要的,然而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则犹如天方夜谭。比这更毒舌的是他关于诗人的妙喻,他把诗人比作古希腊养由基,神射手菲洛克忒忒斯。此人在《奥德修斯》里射术神乎其技,阿伽门农们在与特洛伊的战争中亟需他的帮助,可是这位却有个致命的缺陷——身上有处永不痊愈的伤口,终年散发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于是问题来了,不请他来难以获胜,请他吧又怕那难闻的气味影响希腊勇士们的士气。这个比喻够恶毒

至于诗人的诗作,也即诗人所发出的声音,窃以为菲利普·拉金的比喻最动人心魄,传奇画眉被荆棘猛刺之后发出的啼声。这句美妙的比喻直接指向了诗人的另一个重要特质:痛感。

乔治·奥威尔则点评说:诗人与艺术家就是置身于鲸鱼的肚腹内,却能与鲸鱼保持距离的人。鲸鱼即社会。奥威尔引的是《圣经》中约拿被鲸吞噬的典。他指出的诗人的特质是疏离,与社会与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此来审慎并冷静地观察人世。

我个人更喜欢并认可的,是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对诗人的定义:一个永远不可被判别的敏感者,最强烈地意识到在这世上和人际之间无可救药的孤独。甚至在友谊与爱情之中嗅到厌恶的气息。这气息使得每个生物与每个生物疏离。

当进行完一场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的探讨之后,萨瑟兰教授抬出了两位诗人供读者深思。一位是桂冠诗人丁尼生,一位入世到被维多利亚女王引为闺蜜,并藉自己与皇室的关系之铁,获得名誉地位与财富的诗人。另一位是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一位主动与权势与喧嚣隔离的自我放逐者,他与维多利亚时期唯一的联系就是在这个国家呼吸和生存着。霍普金斯给丁尼生以崇敬,却也对后者的积极入世颇有微词,认为正是那些浮华的东西部分毁坏了作为诗人的丁尼生。身为耶稣会神父,霍普金斯对自己所皈依的宗教产生了巨大而持久的怀疑,并将怀疑注入了他的诗作中。霍普金斯拒绝出版和像丁尼生那样招引世人关注,他的诗作仅允许挚友罗伯特·布里吉斯阅读。荒谬的是,布里吉斯此后凭自己的诗作(不无霍普金斯的痕迹)获得了桂冠诗人的称号。或许是内疚还是其他复杂的心情所致,布里吉斯在这之后出版了好友霍普金斯的诗作,终于被世人所阅读,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锋作品,甚至改变了英语诗歌的发展轨迹。霍普金斯才被人知,不知九泉之下的他作何感想。这让人想到了马克斯·布罗德与卡夫卡,至今我们能读到卡夫卡与霍普金斯的作品,是读者之幸,至于二者假如泉下有知心情如何,只好视之不见了。毕竟灵魂的事我们无从所知。

12.欧洲大陆上的剪刀

纯粹的诗人天生就是独裁与独裁者的敌人,因为后者仇视真实与美。因此他们才频频举起阉割刀。

诗人与艺术家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没有位置的,注定将被放逐。据说柏拉图曾经想斥巨资买下德谟克利特的所有著作然后付之一炬。不必查阅相关史料,这事柏拉图当然没有成功实施,他毕竟没有中国的始皇帝嬴政的权力与财富。

事实冰冷而残酷,无论国籍与民族,诸多伟大作家与诗人都行走在悬崖的边缘。约翰·班扬在狱中书写《天路历程》;塞万提斯也是在囹圄之内构思了不朽的《堂吉诃德》;当代的萨尔曼·拉什迪是我们所知的处境最危险的一位作家;而数年前故去的索尔仁尼琴,在九死一生的

集中营中酝酿出了《古拉格群岛》,此等例子不胜枚举。

1857年,两本文学著作在法国出版。此后两位作者都遭遇了来自文学审查官的审判,写《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被控侮辱公众体面,《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获罪则是因为标题的煽动性,好在二者最终被无罪释放。这得感谢诞生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权宣言》。与法国相比,英伦三岛的文学审查可谓臭名昭著,许多可以在法国公开出版的书籍在英国都是禁书。D·H·劳伦斯(《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作者)的书可以在法国出版,但在自己的祖国想都别想。伟大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同样命运,这部巨作根本无法在英国面世,他的出生地爱尔兰更是没有可能。

这一丑恶的制度造就了英国文人的精明。伟大如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中,残酷与丑陋、鲜血与倾轧都发生在英格兰之外的苏格兰、丹麦等地。成功地绕过了阉割刀,谨小慎微地不激怒皇室与权力。托马斯·哈代就没莎翁那么聪明,他的作品激怒了威克菲尔德的主教,后者将《无名的裘德》一把火烧尽。经此打击之后,哈代彻底放弃了小说写作。

相较之下,新兴的美国显然更温柔些。由于建立在维护自由与人权的《独立宣言》之下,美国对文学作品的审查显得很不敬业,波士顿不能出版的书稿,拿到纽约却能成书。像福克纳的小说,曾被指斥为抹黑美利坚合众国与勤劳的美国人民,却也只是指斥而已,没有哪个政府官员敢于禁毁他的作品。

    值得安慰的是,这个星球上的写作者并未对阴暗丑陋的文学审查制度做出妥协,抗争从未停止。约翰·萨瑟兰教授对此指出——

文学无论是在重压之下、锁链之中抑或是流放之途都可以创造出奇迹。文学甚至可以像凤凰那样在火中涅槃。文学是对人类精神最光辉的无罪辩护。

13.小结

这本书是约翰·萨瑟兰教授为真正热爱文学、热爱阅读的人写下的。假如你以为这本书仅仅是一部阅读指南就错了,它没那么简单;假如你以为读完这本书就不必再涉猎文学那就大错特错了,它没那么厚重。它所能做到的,是将为你打开一扇文学之门,在世界文学简史中徜徉一番后,你必有所得。至于能否引领你推开第二、第三、第N道文学之门,那就不是作者所能做到的了。萨瑟兰教授也没那么大的野心。还是那句老话,修行在个人。然而至少,你会在这次轻松的阅读中比往常愈发亲近那些伟大的灵魂。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