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祺 五代是乱世,是藩镇的天下。那时,做皇帝的人,无不是最有实力的藩镇主帅;而天下藩镇之骄兵悍将,也随时会杀其主帅,拥戴新人。短短的53年中,中原地区先后建立了梁、唐、晋、汉、周五个朝廷。从皇帝到各级文武官员,大都贪暴骄淫。世道如此,当时做官的人,可谓是在虎狼丛中讨生活。然而,却也有人官做得上瘾,赋诗标榜自己:“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赋诗的人,名叫冯道。 冯道出生贫苦,最初是在唐朝幽州节度使刘守光那里做官。朱温代唐称帝,建立后梁;而各地藩镇与之分庭抗礼。刘守光被晋王李存勗(李克用子)灭掉后,冯道就投靠了李存勗。后来,李存勗灭梁,建立后唐,却被李嗣源(李克用义子)夺了皇位;李嗣源死,子李从厚继位,又被李嗣源义子李从珂夺了皇位;然后是石敬瑭反叛,在契丹的军事支持下兵入洛阳,灭掉后唐,建立后晋;石敬瑭死,子石重睿继位,又被皇侄石重贵夺了皇位;接着是契丹灭后晋,后晋节度使刘知远即位称帝,建立后汉;刘知远死,郭威起兵反叛,灭后汉,建立后周;郭威死,其义子柴荣继皇帝位。不算刘守光和契丹,冯道历仕四朝十帝,从小小的“掌书记”开始,把将相公卿做了个遍。契丹灭晋,他竟跑到洛阳去见耶律德光。耶律德光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晋朝已无城无兵,自己怎么敢不来。说白了,就是去投降的。他一个已过了65岁的人,甚至还恬着脸对耶律德光说,自己就是个无才无德的痴顽老东西。还说,天下百姓,佛也救不了,只有契丹皇帝能救。就这样,耶律德光让他做了自己的太傅。 自从在刘守光那里做官,提了点不同意见,差点被刘守光杀掉之后,冯道就变得非常谨小慎微。他在李存勗那里,即便提些意见,都提得十分巧妙,甚至还让人觉得他很有“胆量”,李存勗也觉他说得很对。他这一生,最敢说话的时候,是在李嗣源那里。《旧五代史》评价他“发言简正,善于裨益,非常人所能及也”。意思是说,他能把道理讲得明白而纯粹,很务实,别的人远不如他。李嗣源不识字,夺取皇位时已六十岁了。但历事既多,又久经战阵,很有政治经验,人也比较宽仁。他很信任冯道,给了冯道救世的希望。那时,社会上流传的儒家经书,舛误甚多。冯道就让国子监诸儒,以唐朝郑覃所刻石经为准,仔细抄写,雕刻印刷,广为发售。在一个完全由武人统治的世界里,他希望通过儒学的传布,为国家培养文治人才。 对于政治舞台上的相互残杀和政权兴替,冯道的态度,是谁在台上就服从谁,与儒家“从道不从君”的思想颇为不合。当初李从厚逃离京师,而李从珂率军进入洛阳,冯道即率领百官欢迎李从珂,还让人赶快起草一份请李从珂即皇帝位的劝进书。有人建议他先缓缓,他就教训人家:“事当务实。”有后人批评他在“国危君困”时,以“务实”为由,邀荣取宠,是“贼天理,灭风教”。讲得不无道理! 但从一般的为人来看,冯道是颇有些难能可贵之处的。他41岁那年,父亲去世,他回家为父亲守丧三年。守丧期间,住的是茅草屋。凡地方官所馈赠,哪怕是一斗粟、一匹布,他都一概不受。遇有歉收,他就把自己的俸禄用来周济乡里。他还自己耕种,烧柴也自己背回家。看到有人把地荒着不种,或者没有能力耕种的,他就趁夜去帮他们种。对于人家的愧疚和感谢,他也显得无所谓。生活上,他一向刻苦俭约。据说他跟随李存勗作战,在军营中,就住在临时的茅庵里,抱一堆刍草垫在地上,就当作床席了;所得的俸禄,也都用于与佣仆同食同饮,而且毫无做作。更为难得的是,有人把掳掠来的美女送他,他推却不了,就另外安置,等找到她们的家人,一概送还。 冯道晚年,自命“长乐老”,作《长乐老自序》,历数自己所担任的官职和所获得的爵位、荣誉和赏赐,连在契丹做官也不肯漏掉,自我炫耀的意态令人齿冷。他还说,无论“知”他的人多,还是“罪”他的人多,都无足多虑。清代阎若璩评论冯道,说知廉容易,知耻就难了。陈义虽高,却很落实。范文澜先生说:“哀莫大于心死,冯道就是心死透了的人。”讲得尤其中肯。在冯道眼里,乱世将继续下去,做官仍是在“虎狼丛中”。既然如此,无耻就是常态,久居茅厕,就不知其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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