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悲伤
杨轻抒
取出刚买回的这把二胡时,他的手分明抖了一下。
二胡太漂亮了,褐色发亮的琴杆,洁白如水的弓。相比之下,那把二胡像一个得肺结核的病人,斑斑驳驳,马尾也脱得可怜。可是一想起那把二胡,耳边就响起了一段熟悉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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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律凄凉、悲怆而优美,这是瞎子阿炳的那支著名的二胡曲《二泉映月》,拉这支曲子的是和阿炳一样命运悲凉的他的老父亲。
“好悲伤噢!”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听父亲拉这支曲子时说。
“你说什么?”父亲吃了一惊。
“我说好悲伤,让人想哭!”
父亲呆了一下,猛地搂过他。“孩子,你真了不起!”父亲说着,眼中噙满了泪水。
其实那年父亲的眼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父亲是右派——他那时并不知道右派是个什么东西,但他知道父亲常常在胸前挂了大牌子被那么多的人打骂,家里好多东西都被抬走了,那架比他还高、亮得能照人的钢琴被人抬走时父亲不让抬,结果父亲被人踢了一脚,撞在门框的钉上,眼睛受了伤,一直又没法治,就渐渐看不见了。
搬到乡下的时候父亲偷偷藏下了一把二胡,一把很旧的二胡。
父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拉二胡,因为是在野外的草棚里,没人能听见,他托着腮静静地听。
他问父亲,为什么这叫二胡的东西能发出这么让人悲伤的声音呢?父亲说是人的心悲伤。他不明白。那为什么您能让它发出声音别人不能呢?父亲说父亲当右派之前是教大哥哥大姐姐们唱歌的。
我也要拉二胡!他说。
父亲没有回答,又接着拉这支曲子,但拉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
看见月光了吗?父亲说,很美丽很干净的月光,照着水,照着落花。
他想了想,说,我咋没看见呢?
你会看见的,会的!父亲喃喃地说,云散了,月亮就出来了。
他似懂非懂地听着。
以后父亲就教他拉二胡,他很快就学会了这支曲子,但是他觉得自己拉这支曲子时没有父亲拉的那样悲伤。
为什么呢?他问父亲。
为什么呢?父亲说,为什么你非要拉得那么悲伤呢?
他把《二泉映月》拉得很熟练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后了。许多年后也是静夜,只是地点换成了大学的校园,父亲已经永不可能陪他了。
一抹月光很美丽地落在水上。
他依旧找不到那种悲伤的感觉。
好漂亮的二胡噢!小女儿说,爸,拉一段听听!
他没有出声,但他还是自觉地操起了弓。操起弓的时候,他又听见了那段熟悉的旋律从心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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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听噢!小女儿不耐烦地说,爸,您拉《我们永远幸福》嘛!
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小女儿的话,继续往下拉。
五岁的小女儿见没理她,赌气扭头就进了屋。
他还是没动。但小女儿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他眼中突然盈满了泪。
我找到悲伤了!他的心在哭。
【杨晓敏鉴赏】
阿炳的《二泉映月》,幽咽低徊,凄切哀婉,夜阑人静,泉清月冷。哀大莫过于神伤,凄凉、悲怆而优美的旋律,是阿炳的人生啼诉,一个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盲艺人,借助一把二胡丝弦,向悠悠天地诉说着人世间的不平。
年少不知愁滋味,在《寻找悲伤》中,当年酷爱音乐艺术的老父亲被划为右派,阻挡人来家抬钢琴时意外受伤,双目失明。在乡下野外的草棚里,父亲持一把旧二胡,同瞎子阿炳一样,把自己饱尝的痛苦与辛酸,都倾注到曲调中去。一首阿炳的《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孩子不解父亲二胡曲中的忧伤,试图在自己演奏的《二泉映月》中,寻找到父亲的忧伤,可是父亲却说,“为什么你非要拉得那么悲伤呢?”没有深厚的生活阅历,没有对生命与人生的切肤理解,就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深意与蕴含。多年后,男孩长大成人,自已的小女儿也已经五岁了。当女儿质疑他拉的曲子难听,赌气甩身而去的瞬间,他的眼中突然盈满了泪水,悲伤就这么不期而遇了。他从下一代人中,似乎又看到了自已当年的影子。他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心情,不由得悲从中来,欲哭无声。
美丽干净的月光,照着水,照着落花,照着一颗颗热爱艺术的不屈灵魂。作品通篇都被笼罩在澄澈而清冷的氛围里,淡淡的忧伤,似袅袅不绝的弦音,从作者笔下缓缓流出,无声地滋润进读者的心田。一支曲子尽抒心怀,文字与韵律一体,缠绵绯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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