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阎若璩《疏证》七 阎文第八:言左传载夏日食之礼今误作季秋 日食之变,为人君所当恐惧修省,然建子建午建卯建酉之月,所谓二至二分,日有食之,或不为灾,其余月则为灾,为灾之尤重者则在建巳之月焉,盖自冬至一阳生,至此月而六阳并盛,六阴并消,于此而忽以阴侵阳,是为以臣侵君,故先王尤忌之,夏家则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周家则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虽各有四月六月之别,皆谓之正月。正月者正阳之月,非春王月之月也,左氏昭十七年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请所用币礼也,平子不知而止之曰: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用币于社,伐鼓于朝,其余则否。太史曰:在此月也,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举,辟移时,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故夏书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此月朔之谓也,当夏四月是谓孟夏,夫太史首言此礼,在周之六月,继即引夏书,以证夏礼,亦即周之六月朔,周之六月是为夏之四月,可谓反复明切矣,此非二代同礼之一大验乎?而伪作古文者略知历法,当仲康即位初,有九月日食之事,遂于胤征篇撰之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不知瞽奏鼓等礼夏家正未尝用之于九月也。是徒知历法而不知夏之典礼也。或又有曲为之说者曰:夏质周文,故礼亦异,不知古代典礼有从异者,亦有从同者,有当革者亦有当沿者,此正沿而同之礼也。即以上文遒人以木铎循人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非襄十四年师旷所引夏书之文乎?考之周礼,小宰之职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循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周之正岁即夏之正月,同为建寅,同循以木铎,此非二代同礼之又一大验乎?噫!作古文者自谓博考经籍,採摭群言而往往博而或不能精,采百或有时漏一,故多所留破绽,以来后人之指讥。吾安得起斯人而面问之哉! 按巳月之为正月不特见左氏,已见诗小雅,所谓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是也。若以夏寅月周子月当之,其繁霜何足为灾异哉?正阳日食为古所尤忌,亦不特见左氏,又见诗小雅集传,苏氏所谓纯阳而食阳弱之甚,十月纯阴而食,阴壮之甚,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诗人以为亦孔之丑是也。其说皆与左传互相发,故并著之。独怪胡安国传春秋于庄二十五年六月日食,鼓用牲于社,不从左氏正阳之义,而反远引胤征九月日食瞽奏鼓之礼,若以凡日食即当然者,岂诚以左氏为浮夸,而以古文尚书为真合夏之典礼也耶? 又按仁山金履祥通鉴前编曰:兵法莫整于胤征,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也;莫仁于胤征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也,莫勇于胤征曰威克厥爱允济也。此武之大经也,愚请得而证之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此出荀子君道篇,所引书曰(韩诗外传作周制曰)先时者杀无赦,不逮时者杀无赦,是整乃见于荀子也,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此出易离卦上九爻词曰: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是仁乃见于易也,威克厥爱允济,此出左传昭二十三年公子光曰:吾闻之,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是勇乃见于左传也,凡晚出之古文所为精诣之语,皆无一字无来处,独惜后人读书少,遂谓其自作此语耳,譬之千金之裘,徒从其毛而观之,未有不爱其白而且粹者,苟反其皮而观之,然后知此白而且粹者非一狐之腋之力,乃集众腋以为之也,晚出古文何以异此哉。 又按左氏引夏书,虽云日食典礼,未知的在何王之世,故刘歆三统历不载。后造大同历者始推之为仲康元年。唐傅仁均等又以为五年癸巳,疑皆因晚出书傅会为此,犹刘原父七经小传谓诗皆夏正,无周正。自郑笺十月之交云周之十月夏之八月,后造历者于幽王六年酉月辛卯朔果日食矣,疑出于傅会,卓哉,特识可尽扫一切,余谓此二事颇堪作对。 又按:姚际恒立方曰伪作古文者改夏四月为季秋月朔,意谓夏与周制异,若然,则太史引证不合,平子这头当折之矣,何为噤不一语?瞽奏鼓三句逸书原谓急于救日食,非怠惰不救填入,殊不相合。 一、阎谓 日食之变,为人君所当恐惧修省,然建子建午建卯建酉之月,所谓二至二分,日有食之,或不为灾,其余月则为灾,为灾之尤重者则在建巳之月焉,盖自冬至一阳生,至此月而六阳并盛,六阴并消,于此而忽以阴侵阳,是为以臣侵君,故先王尤忌之,夏家则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周家则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虽各有四月六月之别,皆谓之正月。正月者正阳之月,非春王月之月也。 何按 ①国史之三皇五帝,一直存在于传说中,无确切历史文献或考古材料作根据。史家一直把夏作为我国人文初基,既称初基,一切尚在草创,典章制度绝不如后世完备,故孔子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也”(《论语·八佾》)。《礼记·表记》亦有:“子曰:‘夏道未渎辞,不求备、不大望於民,民未厌其亲。’”子又曰:“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 ”所谓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说,夏初不必有。《书·洪范》为后世数术家所宗,亦只论五行,不说阴阳。其五行,亦只论五种元素之作用,不论生克。《连山》易是否出于夏,尚存疑问。八卦之爻,乃天地水火山泽风雷之线形文字表述,亦为二进制0、1之元始表述,所谓阴爻,阳爻,阴阳家出始赋名。阎氏所谓“二至二分之月,或不以为灾,其余月则为灾,为灾之犹重者则在建巳之月焉。”其说夏初不能有。以瞽奏鼓,嗇夫驰,庶人走为夏日食之礼,夏初不能有此文饰。就《胤征》之文而论,分明是指斥羲、和未能及时预报天象,以致引起官庶混乱,朝野不安,为胤征出师之由。所谓太史引夏书证夏礼,不过是太史托古立言之说。 所谓瞽奏鼓,嗇夫驰,庶人走,不过是乍见日食,人皆惊恐,以为大灾来临的应急反应。不仅刚走出洪荒之夏初人会如此反应,即使近代,不仅在乡村,面且在城市,遇有日食月食,人称之天狗吃太阳,吃月亮,而击鼓敲锣,无锣鼓则敲击木梆,铜制铝制面盆等,并大声呼噪,驱赶天狗,以救日、月。 ②仲康日食,为吾国最早之日食记录,亦为世界最早之日食记录,《书·胤征》文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驰,庶人走。” 此次日食究发生在何年何时,众说纷纭,即阎若璩之说,亦与史实天象未合。西人奥伯尔子(Oppolzer)所推为前2137年10月22日,即甲申年癸酉月壬申九月朔,合于季秋之说。为吾国学者所采用,董作宾据此编定《中国年历总谱》。其他尚有拉该提安等,皆定其为季秋发生,但年份不同。至于奥氏之说是不是仲康之年并不重要。照扬子所说,虞夏之书浑浑,夏之起迄,今无定论,夏代之存在,或许比人们所说的更长更古老。至于夏代无二十八宿之概念,所谓“辰弗集于房”明显为后人附会。其实,虞夏商之书,至少早期商书,应作如是观。尧、舜及夏初,即使有文字,也很简拙,语言词汇相对贫乏,书写工具更为简陋,不可能有洋洋大观之言,人们只能将国史重点,自然大事,用结绳或泥板书写,略作纪录,传诵于瞽、史。即使商末周初,有了甲骨、吉金文字,但甲骨、吉金负载文字能力有限,不可能纳长篇巨制于其中。竹简、木牍,不知起于何时,商之中期或已经使用,至商末周初已臻完善。西周成康之际称盛世,其时社会安定,民得休息,经济有所发展,文事有所昌明,至昭、穆间,国亦无大事。这一段时间,周家有可能组织人力,将国史宸中历代史料进行整理,编修。这些文史资料,除藏周室史宸,亦可能藏于鲁。鲁为周公封国,周公曾辅佐成王多年,有近水楼台之便。可以认为,夏、商虽有史料,而周成其《书》。孔子在编《书》时虽称“述而不作”,亦当有所增删。因此仲康时确有日食发生,世界最早的日食记录在中国。 ③《左传》昭十七年夏六月“日食”,历有质疑,查之万年历,鲁昭公17年为公元前525年,其年六月朔在上月三十晦日,即丙子年壬辰月乙亥日,非甲戌,无日食。甲戌为七月三十日,即丙子年甲午月甲戌,是日朔,实为八月朔。《大衍历》曰当在九月,清王韬进而以为当在九月癸酉。癸酉按今万年历为九月三十晦,即丙子年丙申月癸酉,实为十月朔,人以为闰九月,亦可,是年闰十三月。儒略日侓,两日之儒略日数差能为60整除者,干支必同。鲁昭公十七年,即西历前525年8月21日,丙子年丙申月癸酉之儒略日为1529900。襄公二十三年二月为西历前550年1月5日,即庚戌年戊子月癸酉朔日,其儒略日为1520504,昭公二十二年,西历前520年11月23日,即辛巳年己亥月癸酉,为十三月朔,称此月为闰十二月亦可,其儒略日为1534820。此三年前人考之,均有日食。 1529900—1520540 = 9630。9630÷60 = 156。 1534820—1529900 = 4920。4920÷60 = 82。 大衍历与郭守敬之说与儒略周日律合。 昭17年10月癸酉朔之日食,非周6月孟夏,而为周10月仲秋,日食路线经蒙古与东北出境,东都洛阳不能见到。有人疑此日食为刘歆伪造,未必不然,因《左传》为刘歆从中秘书中整理而献出者。遑论太史曰:“在此月也,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举,辟移时,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故夏书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此月朔之谓也,当夏四月是谓孟夏。”阎氏称“夫太史首言此礼,在周之六月,继即引夏书,以证夏礼,亦即周之六月朔,周之六月是为夏之四月,可谓反复明切矣,此非二代同礼之一大验乎?而伪作古文者略知历法,当仲康即位初,有九月日食之事,遂于胤征篇撰之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不知瞽奏鼓等礼夏家正未尝用之于九月也。是徒知历法而不知夏之典礼也。”阎氏之论,真张空拳以冒白刃者,食之不存,何来周礼夏礼?即此食期,亦证阎说无据。 二、阎谓 古代典礼有从异者,亦有从同者,有当革者亦有当沿者,此正沿而同之礼也。即以上文遒人以木铎循人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非襄十四年师旷所引夏书之文乎?考之周礼,小宰之职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循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周之正岁即夏之正月,同为建寅,同循以木铎,此非二代同礼之又一大验乎? 何按 阎氏所引,乃《左传·襄十四年》师旷对鲁襄公问,有“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此数语引自《夏书》。兹将《书》此段文字录于下以资参考。《书·胤征》:“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 遒人一词,孔安国释为:“宣令之官。”《正韵》亦释为传令之官。显受安国影响。周无“遵人”之设,杜预注《左传》曰:“遒人,行人之官也。”又曰:“徇于路,求歌谣之言。”孔颖达《疏》以为孔称“宣令之官”与杜称“行人之官”其事不异。实则其事有异。 宣令之官即宣政教之官。采集歌谣者即采诗之官,一则上令下达,一则下情上达。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提醒众官互相规整,百工执艺事以谏于王。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其或不能相规,不能相谏者,是为不恭,必受惩罚。采集歌谣者,将歌谣整理上献,即了其职事。 孟子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鲁襄公时,已近春秋晚期,采诗之制,早已不存。即在夏代,未闻采诗之事,何歌谣之有采,行人之有存? 《周礼》:“至正岁,又书而悬于象魏,振木铎以徇之,使万民观焉。小宰亦帅其属而往,皆所以重治法、新王事也。”又曰:“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徇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正岁,即夏之正月。夏历建寅,即今之夏历正月。 比较一下《左传》所引《夏书》与《周礼》之文,可见两者差异。 ⑴小宰与遒人之名称不同,周无遒人之职。 ⑵小宰帅其属而往,不过是观,或监民,或监民与己观兼而有之。《夏书》之遒人则是振木铎以宣王命。一为宣令之官,一为监民之吏。 ⑶更大不同在内容。《周礼》:“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悬治象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挟日而敛之。”传曰:“正月,周之正月。吉谓朔日。大宰以正月朔日,布王治之事於天下,至正岁,又书而悬于象魏,振木铎以徇之,使万民观焉。小宰亦帅其属而往,皆所以重治法、新王事也。” 又曰:“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徇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传》谓:“正岁,谓夏之正月。得四时之正,以出教令者,审也。古者将有新令,必奋木铎以警众,使明听也。木铎,木舌也。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所谓木铎,即铃铛,口为金,舌为木。 所谓“奋木铎以警众”,不特古人有,后世以至民国亦有,其时通讯工具不发达,乡县有政令,必令下级属员遍告四乡,常敲锣以集众,所谓“鸣锣通知”是也,不过习常手段,无所谓传承。 《周礼》与《夏书》此段之文有本质之异,《周礼》是悬法于象魏,使万民观焉,小宰亦帅其属而往,以督民观法,或自亦观法。《夏书》则是遒人摇木铎以警醒众官相互规正,并提醒百工以己所司之职而向王建议或进谏。《周礼》对下,对民,要民观法于魏阙,即如《传》言,所以重治法,新王事,要民克遵法令,否则“不用法者,国有常刑。”《夏书》则对上,对官,对君。对官则要其互相规正,以校其渎职否,扰民否,仪容不正否,等。对君则要求百工进谏,即使平时因官卑职小,无能见君者,孟春之月,新正伊始,亦可破格向君规谏。所谓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 此段之文,除木铎,孟春二词外,无一点相同处,且“孟春”二字,《左传》引文亦无,惟振木铎同尔,振木铎与敲锣,异器而同工,何代或无?何得谓周承夏礼?阎若璩常讥人读书不细,此谓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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