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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窝囊”的独裁者

 剪刀_石头_布 2016-09-19

客观地讲,吕太后死之后的“诸吕”都是些庸人,能力一般,也很懒惰,所以掌权后就采取了最省心的方法——对吕雉的治国方略原封不动的全部沿用。这使得帝国在吕氏的掌控下反倒现出了勃勃生机,为即将到来的文景之治打下良好的基础。


换言之,汉文帝上位后接手的可不是百废待兴的烂摊子,而是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不过,在屌丝们的眼里,汉文帝这个皇帝却当得格外“窝囊”。


抠门儿


头一件窝囊事儿是造房子。


正常人都喜欢住大house,或者在院子里搞点亭台楼阁什么的,找点设计师的感觉。汉文帝也是这样。有次他想在宫里头添置一座新露台,于是就请了工匠做了个评估,算了个预算出来,大概需要百金的样子。“百金”的价格对于皇帝来说其实不算什么,汉初的皇帝赏赐大臣动不动就几百金下去。赏赐外人尚且都是三五百金的,拿百金给自己造个露台根本就是小case一桩嘛。


但这露台却始终没有造起来。为什么呢?因为汉文帝嫌贵。他做了个小调查,发现“百金”在当时相当于十户中产阶级家庭的资产总和了,可以养活上百口人几年了,就开始心疼钱了,就踌躇了,权衡了半天就打消了造露台的这个念头。


造房子这事儿可不是个个案,汉文帝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抠门儿”皇帝。哥们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即便是在自己陵墓的修建问题上,文帝也维持了这个作风。他规定,他的霸陵,一律都用最朴素的器具——瓦器,不准用任何金银等贵金属做装饰和陪葬品;坟头也不高大,就着山势修建,所耗人工和财力在历代皇陵里头都极其节省。


更夸张的是,文帝不仅在生活上抠门儿,他在“泡妞”这件事上都保持了抠门儿的作风。作为皇帝,他有很多小老婆,他最爱一位叫慎夫人的美人。这慎夫人自从嫁入皇门,非但没能大张旗鼓的提高生活水平,成为时尚圈领军人物,还在消费上受到了种种限制。汉文帝要求慎夫人,平时出门要穿短裙——不是为了要秀大长腿展示性感,而是为了省布料;在家里的帷帐都不能刺绣,一水儿素色,以此来为天下做出榜样。


——若是姚明、郭德纲这类穿衣服特别费布料的穿越到了那一朝,估计是很难博得汉文帝的宠幸的。


如此节俭的私生活,给文帝带来了好名声。可是,咱们换个思路来想想,“节俭”这件事是一位皇帝应当孜孜以求的生活目标吗?


举个因省钱而招致骂名的实例,汉武帝时期的丞相公孙弘。这公孙老头儿因为在家用廉价的粗布被子,被当时有名的诤臣汲黯狠狠参了一本,说他身为三公,俸禄如此之高却要盖这么差的被子——就好比明明拿着五十万年薪的小金领,却仍然要过着身穿破衣烂鞋、就着凉白开啃馒头的生活——显然是沽名钓誉之举,纯属虚伪之表现。公孙弘就此还在历史上落下了“公孙布被”的笑柄。


换言之,衡量政治家的核心指标绝不应该是省不省钱,而是他的政绩才对。反过来,如果一个皇帝因为要“省钱”而丢掉天下,那这哥们绝对是昏君。


中国皇帝中的“高老头榜中榜”排名第一的绝对要数明末著名的崇祯皇帝。传说他生性吝啬,小时候用摹本练字,一点也不肯浪费纸张,一定要密密麻麻全部写满才肯丢弃…穿衣服打补丁就更别提了。但哥们如此卖力的“省钱”,不但没能为自己挣得美名,还屡屡为此得到后世的诟病。崇祯帝因为太看重钱财,不愿从自己的内府中拿钱出来充当军费,最终加速了明王朝的灭亡。当时为了剿平李自成,需要调吴三桂入京护驾,急需军费大概几百万两,而国库只有四十多万,大臣们请崇祯帝从内库放点钱出来,崇祯帝哭丧个脸,说没钱,大臣们看崇祯帝平时吃穿用度都那么惨了,就以为他真没钱;不想,在李自成攻占北京后,据说从大内搜刮出来三千七百多两白银!为了省几百万两,最后丢了三千七百万两,这笔生意换在哪个朝代都是绝对不划算的,更别说还倒贴了大明的江山呢!


但是汉文帝省钱,与崇祯有本质的区别——他还是为了国家。对汉代财政比较熟悉的盆友或许会质疑,汉朝开始,国库和皇帝的私库就已俨然分开,由九卿之中的大司农和少府分掌,皇帝自己省下的钱也是放在少府手里,对国家财政似乎并没有帮助,皇帝省钱如何能帮到国家?


这是个专业性很强的问题,后台君在此尝试简单解释一下。主要有两个核心逻辑。


第一项,是汉文帝节省下来的银子,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贴补国库。汉初时期,由于大封诸侯,分封出去的地方自然都是诸侯私人征税的来源,使得汉朝中央政府国库的征收范围显著减少,从而导致国家财政能力不足;加上汉文帝实行仁政,时不时就减税乃至免税、赈济贫穷,讨好天下老百姓——但这减免部分往往都是田租,即国家财政的最主要来源。因此,汉文帝安抚天下黎民的同时,往往意味着国家财政难以为继的局面,他就不得不自己掏钱为这“任性行为”买单——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拿出钱来贴补国库开支。


这与崇祯皇帝大不相同。崇祯只是省钱,却不补贴国家财政,所以他是为自己在省钱,只能算是“吝啬”;但汉文帝却是在为天下省钱,这才是真正的明君之作为。


第二项是少府所需要负担支出的范围。很多人倾向认为,皇帝自己的小金库也就用作天子和宫廷开支,其实不然,有一些看似国库的支出也是从少府中出钱。比如赏赐大臣这件事花的就是皇帝私人的银子。我们前面说过,汉文帝新人登基,为了讨好大臣,不得不大肆封赏,往往一出手都是成百上千的黄金。国家财政收入有限,少府部分自然就更少,这些用来收买人心的钱就都是汉文帝自己省吃俭用出来的。


大家看看,比起我们现在那些巨贪大老虎们,刘恒这个皇帝是不是干得很窝囊呢?


接受批评和自我批评


另一件窝囊事,是作为最高独裁者的汉文帝,却经常要被别人指手画脚,学名“纳谏”。如果纳谏的对象都是公事也就罢了,偏偏底下那帮臣子管得特别宽,连汉文帝的私事都不放过。


举个例子,还是汉文帝那个叫慎夫人的小老婆。虽然在名份上只是皇帝的小老婆,但由于得宠,慎夫人在很多场合都能跟皇后同席而坐,不分尊卑。


一次,文帝带着大老婆和小老婆去郎官袁盎的衙门,袁盎却很不识趣的把慎夫人的座位排在了下位。慎夫人一见,当场就飙了,要袁盎把座位调过来。但袁盎也跟吃了秤砣似的,不管好说歹说,都不肯调座位。慎夫人就更火大了,说什么也不肯入座。一看见自己的下属这么欺负自己心爱的小老婆,汉文帝脸上也挂不住了,也发火了,正事也不干了,起身就要回宫。


袁盎却不慌不忙,拦下怒气冲冲的汉文帝,从容说道,臣听说,尊卑有序则上下和。陛下已经有了经过正式册封的皇后,慎夫人只是陛下的妾,怎么能跟皇后同席而坐呢?如今陛下这么做,不是爱护她,而是害了她——难道陛下那么快就忘了“人彘”的故事了吗?


史载,文帝幡然醒悟,转怒为喜,召来慎夫人,将这个道理说给她听,慎夫人听后也觉得袁盎所说不错,以她的名义赏赐黄金五十斤褒赏袁盎的谏言。


还有一次,文帝从山上骑马下来。那时候文帝年纪还轻,还是小鲜肉一块,喜欢找点刺激的感觉,便想策马扬鞭从陡坡上飞驰下来。不想,这刚踩了脚油门,就被一旁的人拉住了缰绳。文帝回头一看,见是袁盎,也不生气,呵呵一乐,揶揄道,是不是骑快马让将军你觉得害怕啊。


袁盎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大道理。他说,自古以来,凡是尊贵之人,都不会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陛下您现在是天子的身份,就算你自己能将安危置身事外,但又怎么对得起祖宗社稷呢?


文帝又是哈哈一笑,打消了策马扬鞭的想法。


汉文帝纳谏并不是只针对袁盎一个人。每次,只要碰上有郎官和从官进呈奏疏,汉文帝从来都是停下车辇来接受的。奏疏所说的,如不合适就放置一边,如果合适就加以采用。但无论是否采纳,汉文帝对上奏之人都给予深切褒奖。


作为一个皇帝,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对皇帝这位独裁者来说,臣下的谏言本质上就是对自己的批评,而且有的批评对,有的批评不对。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的皇帝,要么就是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批评,要么就是自己毫无判断力,凡是亲近之人的建议照单全收;而厉害一点的皇帝,则能区分谏言的正确性,采纳好的,摒弃不好的,但只褒赏提出好建议的人;但最厉害的皇帝,则是像汉文帝这样,无论谏言好坏,均给予褒奖,广开天下言路,同时却又不失理智,能冷静辨别谏言的正误,并加以施行。


能达到这个境界的皇帝,中国历史上不超过三个。


袁盎自己批评皇帝还不够,还特别推荐了一个叫张释之的人长期跟随汉文帝,时不时批评鞭策一下。


有一次,汉文帝骑马外出,正经过一座桥的时候,突然从桥下跑出来一个人,把汉文帝的御马给惊了。马一受惊,坐在马背上的九五至尊险些就被摔下,幸好最后还是化险为夷了。不过毕竟这次的经历太危险了,差点就要了汉文帝的小命了,他就很生气,立刻将这个惊了大驾的人关进大牢,要司法机关严惩不贷,并将判决结果及时回报给他。


当时张释之刚好负责司法工作,亲自审理了此案,回报汉文帝,定性此人是“冒犯车驾”,处以“罚金四两”的严厉惩罚。


“罚金四两”!?文帝看到这个判决简直要抓狂。哥们哪,爷的命当时都快被这人给折腾没了,你最后就给这人判了四两罚金?难道天子的性命才值四两?不行,发回重判!


张释之非但没有发回重审,还给汉文帝上了一封奏折,教育汉文帝法律的平等精神。他说,法律是不分贵贱、由天子和百姓共同遵守的。法律明确规定了,冒犯车驾当处以什么样的刑罚,若陛下如今要临时加重,何以取信于民?况且我作为廷尉,是天下司法公正的带头人,如果我处理案件都不公正,底下更加没人公正了,这天下恐怕就会大乱。这是陛下想看到的吗?


言下之意,天子的性命远不如天下的公平来得重要,所以陛下你再金贵,也只值四两。


汉文帝听了,思考了良久——估计是平息了好久的怒气——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袁盎、张释之虽然是劝谏专业户,但还比较注意方式方法,好歹会顾及皇家颜面。有的人上谏,完全不给汉文帝留任何面子。


汉文帝时期,匈奴人为患边境,无法有效制止。一次,汉文帝亲自去边境郡县劳军,碰上一位郎官(低级官吏),叫冯唐的——不是那位跟柴静暧昧不清的作家冯唐——两个人就着边患问题就聊起天来。


汉文帝说,边患问题让朕现在是茶饭不思啊,为什么上天不赐给我像廉颇、李牧那样的猛将呢?


冯唐很直白,说,那不是上天的问题。就陛下你这样的,即便遇到了廉颇、李牧这样的名将,也没法好好用。


汉文帝一听,噌的一下,火就上来了。一个小小郎官,居然敢这么跟我讲话!把朕的皇家颜面置于何处!他怒火中烧,马上站起身来,离席回家。但回去之后,琢磨良久,觉得这个冯唐有胆量能这么直言不讳的批评自己,说不定有些真货在肚子里,能帮助朝廷解决边患问题。这么一想,也顾不上皇家颜面了,又派人去把冯唐召回来,继续聊。


一见到冯唐,想到他羞辱自己,文帝还是很不甘心,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任用廉颇和李牧?


冯唐从容回答,我听说古代明君派遣将军出征的时候,都是一边跪着一边推着将军的车轱辘前行的。而且一旦将军出征,他便被授予全权,掌握全部军事权力,独断专行。陛下,您要知道,这些是真事,不是传说。当年李牧为将的时候,所有边境的税收都由李牧一人节制,用于军事用途,根本不用请示朝廷,搞什么审批流程。李牧这样在边关搞了好多年,才最终一战而灭匈奴,使赵国中兴。


而陛下您呢,之前任用了魏尚做将军,人家辛辛苦苦带兵击杀匈奴,最后却因那些官员在中间舞文弄墨,没有得到任何的赏赐,最终落得个军法处置的结果。所以我才说,陛下即便遇到了廉颇、李牧,也无法任用他们啊!


话糙理不糙。文帝又听进去了。他立刻派人查清了魏尚的事情,重新任命他为抗击匈奴的前线大将,并晋升冯唐为车骑都尉。


文帝不仅善于接受批评,还会自我批评。古代认为天子就相当于太阳,所以对“日食”这个天文现象看得很重,认为是上天给天下传达信息的一种重要方式。吕太后执政的时候,曾经出现过一次日食,她就觉得是上天在找她麻烦,对此很不高兴;而文帝碰上日食的情形,虽然也很不高兴,但反应却很不一样,他特地下发了一封诏书,要求群臣认真思考皇帝(请注意是“皇帝”)的过失和未知未见的问题,上奏给他,并在天下范围内广征直言极谏的人,来给皇帝提意见。


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皇帝中的极品了!


中国皇帝是绝对的独裁者。独裁者意味着绝对的权力,这往往会导致在位者自我欲望膨胀,要么穷奢极欲,要么穷兵黩武,不知收敛。纵观古今中外的独裁者们,在自己当政时期给国家人民造成灾难痛苦的不在少数。


而汉文帝却没有这种问题。他虽然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完全不像一个独裁者的行为模式。“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句阿克顿勋爵总结的规律,其背后道出的是人性的弱点。一个手握绝对权力的独裁者,要想免于自身走向堕落和腐败,必需要克制人性的各种弱点。


这便是汉文帝最值得钦佩的地方。他明明处在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地位上,却能依然不改其低调谦和的本性。


一个窝囊而又贤明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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