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5 21:01 | 豆瓣:ML朱老板 在城市里呆久了,很难看到真正的星空,北京上空那几颗奇货可居的东西不说也罢,它们在头顶稀罕地呆了那么多年,甚至早已让我以为世上是没有星空这样的东西真实存在的,它们或许只存在于梵高的画中。 这个新年我在新西兰南岛过的,12月31日那晚我们在瓦纳卡湖边草地上坐着晚餐,天黑下来之后,抬头便看到了无尽的星空,银河也斜躺在头顶横跨苍穹。我惊叹过之后,尝试着去数到底有多少颗,我发现只能一片一片地数,比如我设定巴掌大的一块有50颗星星,那么整个天顶该有多少个巴掌大?大概也有至少50个巴掌大吧。数着数着,也许是眼镜适应了黑暗,也许是天色愈发深邃,我惊讶地发现,那一巴掌大的区域岂止50颗,至少有200颗,还有很多更远的星星此时已经能够被识别出来。整个天际,都已被密密麻麻的星星占据,数不数,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白老师感叹万分,她早已被这无穷的自然力所征服。而我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几乎哽咽。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南半球看星星,但是这次我突然想到了我小时候搬着板凳在家门口看到的星空。我和白老师讲了个故事。 (本故事建议找出张国荣的《明星》作为阅读BGM) 三十年了。那是我刚八岁时候的事情,我有个小伙伴,他几乎每天傍晚会来我们家玩,他是我母亲同事张阿姨的孩子,他叫童歆。这是真名,这么多年,我记得还很清楚。他比我小两岁,刚上一年级。他爱唱歌,爱跳舞,和抱着一本书能坐半天不动的我比起来,他活跃得那么讨人喜欢。 我母亲在厂里的环卫科上班,你可以理解成就是环卫工人,扫地的。张姨也一样,每天的职责就是早上一次午后一次拿着扫帚撮箕和推车,把厂里的生产区的各处道路和园林的垃圾清扫干净。一天两次的打扫,再加上那时候工人们觉悟比较高,所以厂里常年保持着清洁。 但无论怎么清洁干净,环卫工人也永远是工厂里职工范畴内最低级的工种,他们并不全是正式职工,我父亲走尽各种关系,母亲才得以入厂成为正式职工,而张姨一直是临时工编制。 环卫工人下班早,经常张姨会来我们家宿舍院子里打牌,所以童歆放了学也会过来。碰到他来的时候,我的职责就是带他一起玩,可我哪知道玩些什么,不外乎是打打弹珠、丢丢沙包,顶多拉上他一块去有电视机的邻居家里蹭动画片。 他不爱吃任何零食,这点我很喜欢,所以孔融从来不用让梨。每次我吃糖吃饼干吃话梅吃棒棒冰,都完全不用考虑他的感受,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后来很久我才明白,缺乏食欲,是他病症的一种日常表现。 他唯一爱吃的东西,就是夹着奶油的长条面包。后来我才知道,外面叫这个长得像热狗但是夹的不是香肠而是奶油的东西有别的名字,而那时候我们就叫它奶油面包。卖面包的黑胖子每周会来两次,他骑着他那嘉陵摩托,车后绑着一只大箱子,在傍晚的工厂生活区走街串巷,每当他停好车,他就一边吆喝“卖面包了”一边打开箱子。嘉陵摩托马达声与众不同,老远我们就知道黑胖要来,那时候我们会把抽屉里的角票分票都凑一凑,跑下几十级台阶去买那五毛钱一个的奶油面包。经常黑胖还没开口吆喝,我们这帮孩子就都已经站在他跟前了。有时候童歆跑得慢,我先跑到了就帮他抢一个,久而久之,黑胖也记住了这个皮肤苍白的孩子,一般他都会在箱底偷偷藏一个留给童歆。 黑胖不光在孩子心目中有崇高地位,他在厂里的大人们面前也颇有威信。他是厂领导的儿子,那时的他二十出头,还没正式进厂工作,便四处游手好闲。他生得强壮,比任何人都高一个头,说话也底气浑厚,他擅长摆平厂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不过他真不是一定要靠打架的,一般他都是先讲道理,但是如果对方动武,他一定不怕。这个厂区是当年三线工程造的军工厂,四周都是当地农村包围着。工人和外村人经常起冲突,据说黑胖在一次和外村的大规模群架中一夫当关,保护了不少厂区人,而他也跛了一条腿,此后他备受景仰。 背景交代完了,我问白老师:“目前听着是不是很和谐?” “是,但是看你这么压着,估计后面有突变。” 那就说正题了,有一次黑胖只剩了最后一个奶油面包了,我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先跑下来,童歆还在楼梯上慢慢跑着,气喘吁吁。黑胖说这个留给那小孩,不能给我。我不服,于是坐在地上大哭。童歆说要不哥哥你吃吧,我便止住哭声看着黑胖,只见他冷眼瞪着我,我却是不敢发作。母亲听到我们在吵闹也赶了过来,把我拉到一旁,也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告诉我实情:童歆得了白血病,慢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死掉,你得让着他,什么事都得让着他。 那天晚饭我吃得很沉默。我没有遭遇过生死,我爷爷和外公在我出生前就都过世了,我奶奶和外婆身体都很健康,我没有任何亲人或者朋友以这种残酷方式离开过,在我知道死是什么概念之后,它还从来没在我周围发生过。 我问母亲白血病会不会传染,她说当然不会传染,我们对他和他家都要好一点。你看我们家里平时厂里发的多余的手套和工厂制服,都送给他们家了,他爸爸很要强,一般不开口求人,但是家底都已经治病治空了。你看我们经常叫张姨来打牌,都是想办法给她送点零钱。这时候我才去回想张姨和她男人的样子,瘦弱,满脸委屈,说话从来就很轻,即使赢了牌,笑得也很勉强。母亲说童歆一出生,张姨就响应号召结扎了,现在也来不及再生一个了。 厂里经常发工作手套和工作服,工人们总是舍不得换新的用,于是就一打一打的拿去和挑着担子进厂里做买卖的小贩换塑料制品以提升生活质量,我母亲甚至有次拿出几十双工作手套换了一副麻将牌。我又问母亲结扎是干什么,她告诉我反正就是不能再生小孩了。 我后来再不和他抢面包了,我也不会在去看动画片之前有想甩下他的念头了。但是童歆自己并不知道这事情,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体比较弱。他说他长大了肯定身体不好,所以要好好读书,好好唱歌跳舞,说不定能变成小虎队那样出色。 接下来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比较残忍的事情了。 工厂有个职工澡堂,下午四点半开水,母亲和张姨下午没有工作,总是很早就去洗澡,免得和五点正常下班的工人们挤着。那是个夏天的下午,母亲不当班,她带着我回乡下去看外婆,张姨自己先去澡堂洗澡。 据说那天也是凑巧,澡堂守门的人家里有事请假,便找了最仗义的黑胖帮忙看门和收票。工厂其实不大,澡堂守门的人一般都认识所有厂职工,不需要出示任何证件就可以进去洗澡。而如果非厂区的人,比如周围乡下的,或者外地来厂里探亲的,就得交钱买票才能洗。虽然厂区和周围几个村关系略有紧张,但是只要遵守买票规则,一般也就相安无事,毕竟你来给工厂送钱,我们没道理拒之门外。 那天黑胖拦下来张姨,张姨穿得破烂,衣服裤子都有补丁,而且满脸蜡黄,没有神气。黑胖不认识她,他咬定张姨是外面农村的。 张姨嘴不灵活,辩不过黑胖,陆陆续续去洗澡的职工也都不认识这个环卫科的临时工。黑胖见讲不清道理,而她又不愿意付钱(去洗澡一般也就不会带着钱在身上),于是他从收费室出来把张姨一点点往外面赶。张姨面红耳赤,吼了一句:你这个瘸子怎么这么欺负人呢! 这话刺痛了黑胖,一顿乱拳揍在了张姨身上。几下他就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打趴在了地上,旁边有人过去劝他不要打人,尤其不应该打女人。他怒喝到: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刁蛮的乡里人,我这条腿才瘸了的!凡事要守规矩是不是? 张姨护住头,一边哭一边骂,也不知道她骂了些什么,总之黑胖拳打脚踢越揍越狠,张姨口吐鲜血,身上穿着的衣服也被撕破,她就那么护着胸部侧躺在地上,不住地哭。一直到黑胖打累了,她还在断续地哼着:我就是厂职工,我每天都来洗澡的,我就是厂职工。一个小时过去,正常下班的工人们来到澡堂,这时才有一起打过牌的人认出张姨,把她扶了起来给她穿上衣服。张姨的男人也匆忙赶来,但是他什么都不敢说,只是低着头抱着女人回了家。 第二天这事情传遍了全厂,黑胖找到童歆的家,在他家门口长跪不起,求两口子打他泄愤,但是这也已经无济于事。我再也没见到过张姨,听母亲说那之后她神经失常了,我也再没见到过童歆,母亲说他们全家都搬走了,厂领导给他们安排调去了另外的厂里,两个人都是正式职工编制,有正规工资和补贴,也算是给他们的一点点补偿。 黑胖的光辉形象荡然无存,谁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再骑着嘉陵摩托卖面包了,小孩们都不买他的东西了,我们甚至把只会打女人的黑胖编进了顺口溜。而我相信童歆在新的环境也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奶油面包了。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白老师问:那后来童歆怎么样了? 死了。母亲告诉我童歆死了的消息时,夏天还没过完。那个晚上我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到漫天漫天的繁星,有成千上万颗,有的在闪,有的在动,我的拳头手掌怎么都不够挡住那些星星。母亲和我说,死了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最亮的明星,就是刚死掉的那个人。看看这繁星,每一颗都很亮,不过确实有一颗是最亮最亮的,也许那就是他吧,我突然明白人类是在太渺小,一个人的生死荣耀,又是多大的事情呢。 三十年了。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谁又记得当初那颗星星如今在什么位置呢。 你再抬头看看这星空。我已经不敢看了。 ——— 当你见到天上星星,可有想起我。 可会记得当年我的脸,曾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当你忆起当年往事,你又会如何。 可会轻轻凄然叹慰,怀念我,在你心中照耀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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