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完龙龙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没有缓过来。脑子里一直都是乱的,一直都有他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悠。 好几次我都做噩梦,梦见我儿子满身是血的朝着我爬过来。嘴里嗡嗡的喊着,妈妈,我饿。我饿。有好几次我惊醒时都是一身冷汗,舌头打结,说不了话也动不了身。 那时我就跑到河沿上划个圈,扎个草人,放上吃的喝的然后大哭一场。 后来慢慢的好些了,不做噩梦了,可是我还是不由得想起他,常常偷偷的把龙龙的皮箱打开,看里面一摞摞的书和衣服照片。我就又哭起来,哭完了总觉得能好受一点。掌柜的怕我难受,就把那个皮箱锁了。我有时实在想的不行了,就会偷偷的拿火枪把锁子撬开,看里面的东西。 经过龙龙“伐”到我身上那件事后,晓白和娟娟都哭了,我就开始知道,这两个孩子对他们的哥哥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都是一个妈生的,血浓于水么。这也能够让我有一点丝丝的安慰,不至于做妈妈失败到那一种田地。 有时候我就忍不住问晓白,你对哥哥有印象没? 晓白就眨着两只大黑眼笑着对我说,其实没什么印象。 我心里不由得伤心,又不甘心的问,那有些什么样的印象? 晓白就说,我没见过哥哥几次,每次见了他,他都拿着石头满山追着打我,我害怕的很。 我又问,那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哭呢? 晓白说,我看见爸爸哭了,我以为妈妈你病了,而且病的很厉害,就害怕的哭起来了。 后来我又问过娟娟,娟娟听完就会拿她那双大花眼瞪着我,因为我对不起她,所以就不敢再问了。 我没有话说了。 龙龙上中专之前,晓白还没有出生,娟娟又被我们家送给王大脑袋了。龙龙从中专到大专的那段时间就一直住在县城里掌柜的他家老四那里。后来龙龙得病住院了,我又没让他们去看,怕他们看了之后难过。总之来说两个孩子就没见他们的亲哥哥几次。没有印象我不怪他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对,一切都是我造的罪。 那时我还怕两个孩子知道了龙龙走了的消息之后会影响他们的考试发挥,可事实并非如此,晓白平时就学习好,脑子聪明,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娟娟一直学习就跟不上,也没有能考上大学。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得多了,三个孩子根本没我想的那么亲。 那一段时间过后,日子就突然过得干了起来。总觉得空落落的。家里欠了一大堆债,也欠了别人天大的人情。我当时就寻思说不仅钱要还,人情更要还。一年还不完就还十年,十年还不完就还一辈子,但凡我们还活着就说总有还完的一天。 掌柜的依旧每天在对面沟里的石场打石头,那个石场虽然不大,可也够掌柜的打一阵子的了。我也不再伺候龙龙,一下子就闲了下来。我也就寻思着再干点什么,虽然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但是至少可以赚一点菜水钱。 那一段时间我做过搬运工,泥水匠,我一天能干两个男人可以做的活。那会工头见了我就说,老婆婆,年龄这么大了,还出来做小工啊?干吗不做在家里抱着孙子,让儿媳妇伺候着你,享清福? 我总是淡淡的苦笑着,不说话,心里却想说,我不过才四十多岁,有老婆婆那么老么?再说我连儿子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哪里来的孙子! 后来因为工地里不发安全帽,我也没那方面的考虑,不由着去了。高层的石块从高处滚下来从我的头皮上擦过去,后来缝了七针。要是石头再往里一点的话,我估计就要陪我儿子到那边去了。 那次事故时候,可把我的小儿子晓白吓坏了。抱着我就哭,说什么也不松开。我就对他说,你妈还没死呢。要是死了的话你正好就能吃油糕了,你不时最喜欢吃油糕了么? 晓白边哭边说,我不要吃油糕,我只要妈妈。那个时候我也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把我的小儿子晓白抱在怀里,时不时的拿手去摸他的鼻子和嘴。看他有没有呼吸。会不会第二天一早就不会再醒过来。经过了这么多事,我真得怕了,我怕再失去一个儿子,失去我唯一的儿子。我已经失去了三个儿子,我失去不起了。晓白总是在晚上嘴里哼哼着用手把我的手从他脸上拿开,还咕咕的问我怎么了。我嘴里笑着说没事,可是眼泪早已经忍不住流了他一脸。 晓白老是天真的抱着我说,妈妈,你真奇怪,老是半夜里摸我的鼻子和嘴。 我也喃喃的说,是啊!你妈妈真奇怪,老是半夜里摸她儿子的鼻子和嘴。 王跳神之前说我儿子龙龙的名字太硬,他自己缚不住。现在已经应了那句话,我也怕了。我当时就觉得我小儿子的名字“马晓白”也很硬,不软。虽然我小儿子很聪明,但是长的实话说不怎么好看的,脸上像他爸年轻时一样,一脸的痘痘,但是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我就怕他缚不住他的名字就决定给他改名字。后来就叫他“马二黑”,都说名字土了好养活,我为了保下我最后的一个儿子就觉得叫他二黑,也让其他的亲戚都那么叫他,反正他现在年龄还小,还来得及。 那一年,我的小儿子二黑上六年级,马上要考初中了,可是有一天回来二黑回家就问我,妈,咱家的户口本呢?老师说考试报名要用。 我当时一愣就说,咱家没有户口本。 晓白就奇怪的盯着我说,班里的其他孩子都有户口本,咱家怎么就没有户口本呢?而且老师说必须要是城市户口,不然不让考试。 我当时就傻了,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村出生,要哪去给他弄一个城市户口去?后来也因为龙龙的病忙的我里里外外的,一时间就把他这个事给忘了。晓白的考试也一天天的近了,恰好那时邻居也有个和二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我和邻居商量着了一下,就直接借了他家的户口本,让二黑报名考试。 那一年的后半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问我是王超的母亲么? 我当时一愣,猛然想起给我借户口本的邻居的孩子的名字。我当时赶忙说是,然后电话里的人就让我去二黑的学校一趟。 中午的时候,我就去了二黑所上的学校,进了老师办公室就看见我那个邻居了。我那邻居村里都管她叫李嫂。李嫂一见我就指着我对老师说,老师,就是她偷了我家的户口本,然后给他儿子二黑报名的。 我看见二黑正躲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低着头偷偷的掉眼泪。 老师当时就问我说,这是真的么? 我当时一愣,就问说,李嫂,什么事咱也得讲道理,论良心,是我跟你说了这件事,你答应借给我的好吧? 李嫂指着我鼻子就说,谁是你李嫂?谁给你借户口本了?不要脸!分明就是你从我们家偷的,你儿子没户口,是假冒的,你们一家人都是黑户,一辈子都是。 说实话,这些年我忍的气受够多的了,我当时就想冲过去,撕烂她的嘴。可是当我一看到角落里的二黑,我就又心软了下来。就呆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嫂又说,现在我儿子让你儿子占了,明年我儿子考试怎么办?你要赔我儿子的前程,我儿子那么聪明,将来可是要考省城里的大学的。 老师那时候就说,你儿子和王超,哦不,马二黑不是一届的,所以是不会冲突的,这点你到可以放心。 李嫂的狗脸立马就耷拉了下来。 老师又说,好了,这位家长,你先回去吧。这些事情我会处理的。 李嫂怒气冲冲的走后,老师就和我说,你们家没有城市户口? 我当时就呆呆的说,没有。 老师又问,那农村户口呢?有没有? 我想了想当时撒谎就说,农村户口有。 老师就说,这样吧。改天你把王超,哦不,马二黑的户口本带过来,剩下来的就我来处理。没事的,马二黑这次考试全年级考了第二名,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可不能就因为户口的事情耽搁了。 我当时心里一宽,就说,谢谢老师,让您费心了。 那天我领着二黑回去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是红的,路上哭着问我说,妈,咱家不是连农村户口都没有么?你刚才怎么说有呢? 我当时“嗯”了一声。 二黑就又哭了起来,老师说没有户口的话是会被开除的,那样的话我就上不了学了,要是不上学的话我能做什么呀,我该怎么办啊? 我轻轻的拍了一下二黑的头,说,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户口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妈替你想办法,你只要好好学习就是了。 那时候学校也分好学校和差学校,好学校都是要城市户口的,一般点的学校就不要求城市户口,农村户口也可以上,有时候,没有户口只要你交够了学费的钱也就可以上了。所以娟娟上高中的时候,我还没有想过我们家没有户口会有什么不方便的问题。 我们家那个村比较偏,村里人本就少的可怜,在我和掌柜的到城里那年之前村里根本没有什么户口本的说法。后来过去了几年,村里都办了户口本,我们家当时在城里也就没有赶上。 出了那天那件事后,我和掌柜的就觉得有必要回乡里办户口本了。就算是不为自己,为了孩子也该办了。 后来遇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四口就坐车到了乡派出所。派出所办事的那个人是有张死鱼脸一般的人,眼睛朝外翻着,表情就跟城里之前碰到的麻子警察一个球样。 死鱼当时就问掌柜的,你们要办户口? 掌柜的“嗯”了一声。 死鱼又问,那你是户主? 掌柜的又“嗯”了一声。 死鱼又问,开的证明呢?拿出来给我看一下。 掌柜的不解的问说,什么证明? 死鱼不耐烦的说,装什么糊涂啊,乡里开的证明啊,你们是哪个村的?没有证明办什么户口?鬼知道你们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掌柜的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但是毕竟求人办事,还是苦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家几辈子人都在王家卯住着,一住就是这么多年,还要什么证明,村里乡里都知道啊? 死鱼就说,村里乡里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啊?你们去乡政府开个户籍证明然后再来吧。 好在乡政府和派出所离的并不远,当时我们一家人到了乡政府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呢,整个修的跟电视里的皇宫似的,很气派,和几年前来的那个乡政府完全是两个档次了。办事的是一个驼背的老头,戴着比玻璃瓶底子还厚的眼镜,斜着眼问我们,你们要乡里开户籍证明? 掌柜的“嗯”了一声。 眼镜又问,你是户主? 掌柜的又“嗯”了一声。 眼镜说,村里开的证明和介绍信呢? 掌柜的说,什么介绍信和证明? 眼镜把厚底子擦了擦又说,就是你们村支书开的证明。 掌柜的就说,我就是村支书。 眼镜惊讶了一下,又说,你证明不了你自己,回你们村让村长开个证明后再来。 掌柜的就说,村长是我们家老大,老大去年得癌去世了,现在我拿着村里的公章,立马写个证明行不行? 眼镜又惊讶了一下,然后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我们这一家子一圈,最后终于说,我说过了,你还是证明不了你自己。回去,回去再来吧。 后来我们一家人就出了乡政府,走到门口的时候就问二黑说,门口的那堵墙上写着的那五个字是什么?怎么念? 二黑一本正经的回头看了看,然后对掌柜的说,为人民服务。 掌柜的回头又看了那堵墙一眼,末了说了句,去球。 那一次我们最终没有办得成户口。我们成了彻彻底底的黑户,在城里躲躲藏藏,不受人待见,是个黑户,现在回到曾经呆了几十年的老家,我们居然还是黑户。 那一年,我们一家四口终于成了彻彻底底的流动人口。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马姓其人,字晓白,三流段子手,书有 《稻草人之死》,《漫游记》等百万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