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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口耳相传的往事

 王浩然 2016-10-05
  父亲说,要讲清一件事,必须从头说起。所以,他的讲述从我出生那天开始。
  我出生那天,村里来了个卖镰刀的老头儿。
  父亲是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据父亲讲,当时刚过早晌,八九点钟的样子,他去田里看麦子。那年天气反常,整个春天都在下雪,院子里的桃花刚开放,就被冻坏了,花瓣上结满冰碴,沉甸甸地坠落下来,就像血渍洒满地面。时令也被搞乱套了,小满已过很久,麦子还是一片青。虽说麦子应该撩生割,等熟透再下手,麦粒会炸壳,到手的粮食白白损失,但是此时的麦子也太青了,浆都未灌满,掐一枝麦穗揉搓,能揉出一手面糊。后天就是芒种,按时节该播玉米,再拖延下去,秋天的收成也会受影响。父亲很着急,每天都要去田里走一趟,盼着麦子赶快黄。麦子当然不会因为他的期待而加快成熟,他一趟趟跑,只是把自己弄得更焦躁,以至于遇到卖镰刀的老头时,他差点儿与老头发生冲突。
  他们是在村西口相遇的。一条宽阔的道路横穿村子,两头延伸向广阔的田野。那时的乡村道路都是土路,一经雨雪,泥泞不堪,等天晴后日头晒干积水,人畜的脚蹄印和大小车辙渐渐凝固,平坦的路面就变成了立体的。父亲拿着一把旧镰刀,忧心忡忡地走出村子。他手里的镰刀不是为麦子准备的,而是要顺路割一捆猪草。在村口,他看到一个半秃顶的老头儿,拉着一辆架子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而来。路边有座极破旧的小庙,庙前一棵老柏,在混沌日光中投下一片狭窄的阴影,若有若无地贴在路面上。父亲和老头儿在荫影下擦肩而过,老头儿的车轮碾到车辙,车身骤然一斜,车把就撞到了父亲身上。父亲被撞得一踉跄,几乎跌到旁边的麦田里。
  你眼瞎了?父亲冲老头儿大叫。
  对不住对不住!老头儿停住脚步,向父亲赔笑。
  对不住就算了?父亲抬起胳膊,小心触摸着被撞的部位,不满地嚷嚷:很疼啊!
  好兄弟好兄弟,你多包涵!老头儿鞠躬谄笑。
  老头儿低声下气,猛赔不是,父亲的气就消了。父亲说,那时候人心不同,有了矛盾,只要对方示弱,就不好再计较,不像现在,无理也得强拗,谁示弱谁就没有好下场。两人就此散开,各走各的路。麦子仍不宜收割,父亲就割草泄愤,马唐、狗尾、刺蓟、野谷苗割了一大堆,扛在肩上闷闷不乐地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父亲又见到了那个老头儿。这个路口很大,但较偏僻,老头儿把架子车靠边停放,正在那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
  卖镰啦,纯钢好镰,不快不要钱,便宜卖啦……
  父亲已见过他车上的镰刀:刀片又黑又厚,牢固地钉在白色硬木刀把上,青亮的刀刃在光天化日之下闪着寒光,一看就是结实锋利的好镰,不像自家常用的那种,是用最普通铁片打出来的便宜货。那些镰刀整齐地码在架子车上,少说也有百十把。父亲割草时砍到礓石,把镰刀砍崩个大豁口,刀片也震裂一条缝,已然不能用了。联想到老头儿之前对自己的冒犯,父亲不由自主就走过去。他认为有了那层关系,老头儿肯定会另眼相待,送个甜头给自己。老头儿对父亲的态度果然不同,大老远就殷勤打招呼。
  多少钱一把?父亲走到架子车前,盯着那堆镰刀问。
  五毛。
  不贵。父亲将草丢到地上,从车上拣起一把镰刀,拿在手里反复把弄。再便宜一点吧。
  不能便宜啦好兄弟,差不多是白送啦。老头儿说:集上卖什么价,你是知道的,质量也没咱的好。我要不是急用钱,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卖。
  父亲讲到这里,再次向我强调那时人心的善良,不管多理直气壮的事,只要对方一诉苦,就没办法再执意强逼。他把镰放归车上,要回家拿钱。老头儿拦住他,坚持让他直接拿走。
  我相信你。老头儿把镰刀塞给父亲。虽说咱哥儿俩头一回见,但我一眼看准你是好人。你只管拿走,家里有钱给我拿过来,没钱拉倒,镰你留着用。
  父亲就带着新镰刀回家了。他把猪草丢进猪圈,看着三头猪崽欢快地抢食,又修了修家里的架子车,把松动的地方全部加楔弄紧,然后翻倒二八加重自行车,扒出破损的内胎,小心翼翼地打了个补丁。做完这些,天已经快晌午了。父亲搓着脏兮兮的手走进房间,去查看母亲的情况。母亲气喘吁吁地靠在床上,肚子滚圆硕大,像扣了一只铁锅。夫妻俩讨论了一会儿分娩问题,父亲建议去镇卫生院,母亲则坚持待在家里,请村北的王婶来接生。争来争去,没有结果,母亲累得受不了,就闭上眼睛装睡,不再搭理父亲。父亲索然无趣,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伸手去掀床席。母亲立即睁开双眼,警惕地瞪着她丈夫。
  你要干吗?
  拿钱。父亲的声音有点期期艾艾,似乎在做一件不太光明的事。买了一把镰,五毛钱,镰拿回来了,人家还在街上等着。
  麦口时的镰刀,就像冲锋陷阵时的坦克和机枪,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这个比喻是我若干年后听来的,母亲是名见识浅薄的村妇,不是政治家,断然联想不到这个。她当时联想到的是做饭时的刀,分娩时的接生婆,剪脐带时的剪子,以及送葬时的白粗布丧衣。联想虽然不同,但道理一样,因此,她并未指责父亲的破费,只是板着脸闷了一会儿,然后不情愿地挪了挪身子,使父亲可以成功取出压在席下的人民币。
  父亲攥着五毛钱来到十字路口时,太阳已爬上头顶。老头儿还在那儿,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阳光下,使并不宽敞的路口显得空旷无比。不知道卖出了几把镰刀,也许一把也没卖出去吧。父亲这样想着,不禁心生同情,并为自己送钱来迟而感到一点愧疚。按道理,老头儿的生意不该这么差,麦收时节,正是用镰之际,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添置把新镰刀,而老头的镰刀这么好,又这么便宜,应该被乡亲们疯狂抢购才对。唯一的解释是,这位瘦如麻秆的老头儿不懂做生意,这个路口实在太冷清了,他应该去热闹的地方,比如村部大院前的那片空地。倘若脑子再管用点,他得去找找支书,送给支书几把镰,或者几包好烟,请他帮忙招呼村民。父亲嗟叹着走过去,看到老头儿萎白的脑门上沁满汗粒,焦灼的神色犹如一层胶脂,异常鲜明地涂抹在那张枯瘦的脸上。老头儿也看到了我父亲,神情突然松弛了一下,以嘴巴为中心绽开一副笑容。父亲据此断定,老头儿之前的慷慨大方是假的,倘若真不给钱,他肯定会懊恼得要死。父亲谅解了老头儿的虚伪,将那张五毛钱纸币递给他。钱很新,上面绘满紫色的图案,在正午混沌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父亲说他想到了血,就像过节杀猪,一刀捅进猪脖子,殷红黏稠的液体立即泛着气泡涌出来,一股腥热气息随之弥散到空气之中,令人微微感到一点恶心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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