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彪文/绘 一 永嘉同台州的渊源很深。因为在公元前138年以前的漫长历史里,我们不是同属于蛮荒之地,就是同属于一个行政区域:要么属于越国、吴国、楚国,要么属于东瓯国。永嘉在建县之前,属于回浦县的范围,这个回浦县县治,就在椒江北岸的章安。当然,以前的县,同现在的县,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当年的回浦县范围,大体相当于现在的台州、温州、丽水和闽北地区。而在温州的历史上,“永嘉”一词出现最早,因此常用来指称温州地区。 现在的永嘉是一个县。永嘉之美,在于它的山水。一条楠溪江,就让永嘉名闻遐迩。山水之美,除了形胜之外,要有内涵,必须有文化。江山需要诗人捧。一千五百多年前,永嘉的山水,因为激发了当年太守谢灵运的灵感,让这位大诗人诗情勃发,留下了许多精美的诗篇。从这里开始,山水诗才真正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流派。谢灵运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国山水诗的开山鼻祖,因为他的诗文广泛传播,也使永嘉的山水广为人知。 究竟是永嘉成就了山水诗,还是山水诗成就了永嘉之美,还真有点说不清。 可以肯定的是,永嘉的山水之美,是大自然和大诗人共同造就的。 二 景因诗名,并不仅限于永嘉一地。中国的许多景点,甚至都是诗文的衍生品。有名的,如因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产生的桃花源,因李白的《赠汪伦》而产生的桃花潭,因苏东坡的《赤壁赋》而产生的文赤壁。天下名楼多矣,而敢号称天下第一楼的岳阳楼,所凭借的,其实也就是范仲淹的千古文章《岳阳楼记》。我们台州天台山的出名,也得益于孙绰的“掷地作金石声”的《天台山赋》。中国幅员辽阔,以前交通不便,能够亲临其境的游者非常有限,也只有诗文的传播才能让一个地方大名远扬。 谢灵运是贵族官僚的后代。东晋时指挥淝水之战取得胜利的功臣谢玄,就是他的爷爷。那一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争,挽救了东晋政权免于灭亡的命运。谢家是东晋的豪门大族。我们现在的成语中,有好几个都同这个家族有关。如“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谢家宝树”,等等。而谢灵运直接创造的一个成语则是“才高八斗”。 谢灵运是个天才,加上出身世家,家境富裕,为人非常高调。他自小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在江东一带,文章无出其右者。他还兼通史学,擅书法,曾翻译外来佛经,并奉诏撰《晋书》。对于自己的才华,谢灵运相当自负,公然向世界宣称:“天下才共一石(即十斗),子建(即曹植)独占八斗,吾占一斗,天下才共分一斗。” 这样一个有才华又有地位的高官后代,在那个时代,自然有了高人一等的资本。在当时,我们现在津津乐道的科举制度还没有出现,朝廷当官的,除了部分的考试、推荐、选拔,大部分是靠世袭。本来,对一个平民来说,当个永嘉太守已是祖坟冒烟的事,但是,对于谢灵运而言,他心里依然万分委屈。 宋武帝永初三年(422),谢灵运三十七岁,这一年农历八月十二,他到永嘉任太守。到了第二年秋天,他就托病辞职回始宁东山老家去了。 这个大诗人,在永嘉任上一年,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游山玩水。当时的永嘉郡,相当于现在的温州全境,“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他将业余当正业,常常带着一帮人出门游山玩水,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这样不管政务,作为一个行政领导,似乎不大称职。所以,一年后,他辞职不干了。 谢灵运不是一个称职的官员,但肯定是一个称职的诗人。他在永嘉留下了二十一首山水诗,让永嘉成为中国山水诗的摇篮。 三 谢灵运辞官回家,家在会稽始宁县,即现在绍兴嵊州市的三界镇。这里有谢家建的豪华大庄园,称为始宁墅。 无官一身轻的谢灵运,因为有钱,没有公款照样可作任性的豪华游。 有一次,他带着仆从几百人,浩浩荡荡地遇水搭桥,逢山开路,游出了嵊州境界,一路东行,进入秀丽的天台山。因为旅游队伍声势浩大,消息传来,临海太守王琇大惊,以为是“山贼”造反。他赶紧带领武警、民兵前往现场,才发现原来是大诗人游瘾发作而进行的高端旅游。两人相见甚欢。谢灵运邀请太守也一起游玩。王琇哪敢擅离职守,当然不敢答应。他以为王太守是畏惧旅途风险,赠诗一首,其中道“邦君难地崄,旅客易山行”。在谢诗人眼里,宦场地雷多风险高,远不如优游山水轻松自在。 尽管谢诗人是个明白人,但是,在与周围关系的处理上,谢灵运依然不成功。 诗人赋闲在家,言行依然任性。他生活豪奢,无所顾忌。扩建庄园,大兴土木,弄得动静很大。《南史》也说“灵运横恣,百姓惊扰”。当地领导会稽太守孟顗常常听到基层反映,说这位大公子社会影响不好。只是碍于谢家的地位和同僚的情面,也没有去说他。孟顗太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诗人却很瞧不起他,甚至当他的面说:“学佛修道,是需要有慧根的人。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死得比我早,成佛比我迟。” 谢灵运是个富有创造才能的人。为了便于登高望远,他专门为自己设计了“谢公屐”:在鞋子的前后各装一个活动鞋跟,上山去掉前跟,下山去掉后跟。这个发明,得到了迟于谢灵运三百多年出生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高度赞扬。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专门写道:“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他步谢灵运后尘,畅游了天台山。 看来,诗人的心灵总是相通的。中国古代的读书人,都怀着两种打算,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所谓达,就是当高官,有权力。兼济天下,说白了,无非是做官做事,为民做主。穷,就是当不上官,或者说,官不够大,心里憋屈。穷的时候,大多以放浪山水、寄情诗画者为多。同谢灵运大体同时代的陶渊明,也因为当县长不自由,甘愿回家当农民,并写了大量的诗。 从历史看,谢灵运的贡献不是他的事功,而在于他的诗歌。作为一代诗人,他开创了山水诗这样一个流派。在政治上,他并无多大建树,甚至谈不上称职:一个连正常的上班签到都懒得理会的官员,怎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尽管他祖上名气大,但是,他不断地站错队伍,得罪皇帝、得罪同僚,最后,终于在元嘉十年(433年)被宋文帝刘义隆以叛逆罪名,在广州杀害,时年四十八岁。到底本色是诗人。谢灵运在临刑前,还赋诗一首。其中说:“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下泯。”诗人更喜欢的,还是自然的山水之美。 四 诗人都是感情丰沛的人,也最不安分,往往是身在故乡,又不断地寻找精神的故乡。 谢灵运最钟情的山水在永嘉。在这一片山水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从这个意义上说,永嘉就是谢灵运的故乡。 对永嘉而言,现在的这一片秀美的山川,既是上天的恩赐,也是谢灵运的艺术创造所致。 当我们徜徉于永嘉的山水,读谢灵运的诗,尽管相隔上千年,对天地之大美,我们依然会有和诗人精神相通的感觉。相比于青山绿水,我们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裹粮仗轻策,怀迟上幽室。行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这是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一诗的前四句。现代文明让人不必裹粮仗策,我们开车即可日行千里。远离人间的喧嚣,暂时回到大自然怀抱里的愿望,我们与古人并无二致。而且在工业文明之中,这种返璞归真、重新认识自然的念头,我们可能比古代的诗人们更为强烈。 在谢灵运的精神故乡里,就有着当代人最渴望的东西在。 一个诗人,能够和一片美好山水一起不朽,无疑是一种幸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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