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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中国人将何去何从?

 开心老乐a5ter7 2016-10-21

每天打开报纸,读到的新闻,很难得不是灾害或者悲剧。

国在攻击国,人在伤害人,一神教的信仰,指责其他异教徒为没有信仰的人;一神信仰之中,伊斯兰和基督教,互相指责,彼此伤害。多民族的国家之内,不同肤色的族群,不同信仰的族群,甚至于不同方言的族群,都彼此排斥,逃避灾害者,一船一船、一车一车的,在逃亡途中死于非命。

也有一些逃亡者,是逃离饥饿和贫穷,希望能在另外一个地方,取得求生的机会。可是,在寻找求生之途的边界上,他们面临的是,封杀、逮捕、驱逐出境。在同一个国家内,贫富之间差距正在扩大。在历史上,贫富之间,拥有大片土地者,或者没有土地者之间,其生活形态的距离,还是相差不多。

可今天,任何国家之内的富豪,和他们中产阶级之间,已经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更不用说那些贫穷者,不仅生活朝不保夕,而且永无翻身之日。

近代的世界,经过工业革命,生产力剧增。最近,科技的发展,又将各种资源的应用,发挥到极点。科学的探索,使我们对宇宙、对生命,都有新的理解。不断被产生的各种药物,除了不能永保长生不死外,几乎没有不能治的疾病。

人类的生活,总体而言,比过去任何时期,都更为舒适方便。另一方面,由于卫生条件的改善,和疾病的逐渐减少,人类人口在一个世纪内,从十三亿增加到六十五亿。地球上的资源,虽然经过开发,增加了不少新的项目,但总体言之,我们是在急剧地消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将要无法承载目前人口,更不论人口还在继续增加。

为了生存,人类将要面临更剧烈的竞争。不仅人与人之间,要争夺有限的维生资源;群体与群体之间,也要垄断已有的生活资源。为了生活的舒适,人类改变了地球的气候,却加速了地球整体的改变,以致地球的环境,正在走向衰竭。生物种类,因为人类的垄断和全盘控制,已经急遽地减少,甚至于消灭。将来人类可能发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似乎与过去人类历史正在脱节。我们所谓的“进步”,似乎是一辆死亡列车,它带着我们加速度地奔向毁灭。套用狄更斯在《双城记》中说的话:“我们是在最美好的时代,我们也在最无望的时代。”

在这大环境下,中国人的世界,也正在急剧地改变。中国以人为中心的社会,以人际关系建构的秩序和伦理,本来是与西方世界有很大的不同。西方社会是以人与人之间竞争,作为基本假设条件。

一百多年前,西方挟其武力和经济的强大势力,取得世界的霸权。中国文化笼罩下的东方,长期以农业生产作为经济基础,以安定为社会目标,此时也不得不尽力模仿西方。中国文化笼罩的东亚世界中,日本率先以脱亚入欧为口号,惟妙惟肖地学习西方;同时还反面为仇,以武力和经济势力,压迫中国及周边国家。

中国人在现代化的口号下,经过了三次革命,又经过了二十世纪早期的新文化运动,也努力将自己转变为西方模式。二十世纪中期,中国经过翻天覆地的大改变,在大陆上建立新的政权。政治制度的革命对社会的冲击,其严峻程度,还不如因为文革造成的文化转变更为深刻和剧烈。

今天的中国大陆,在经济和军事势力上,已经不可轻视;可是,在社会方面,尤其个人行为方面,已经完全不是旧日中国的面貌。为了现实利益,很多人不顾一切。中国人强悍的生命力,也许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但也往往会伤害别人而不自觉;人与人之间冷漠,可能会使中国社会面临断裂崩解。中国人对于环境的毁坏,也是在竭泽而渔,若是不加控制,将使中国成为一片荒野。如果人类四分之一的人口成为野蛮人,六分之一的土地成为荒漠,将是人类多大的灾害?

而中国的另外一部分——台湾,虽然号称要尽力维持中国文化,实际上,台湾的西方化进行得已经非常快速而深入。在当今的台湾,中国文化的痕迹已经非常稀薄了。由于两岸分离所造成的心理上的不安定,导致台湾一般青年人,放弃追求大方向的胸怀,只寻求今天的安定和舒适。一个不关心未来的地方,将没有办法在迅速改变的世界上,求得立足之地。

中国传统的文化,在清代就已经历了僵化的过程。在精神方面,中国人的信仰,却还是延续过去儒、道、佛三家融合的理念。地方上的秩序,也延续了既往民间自治的习惯,可以不经官府治理,大致保持安定。经过上述的几次革命,尤其两度文化观念上的转变,究竟中国人将何去何从?

今天的西方,本身也正在面临急遽的改变:基督教信仰笼罩的近代社会,经历了近代科学与工业的发展,原来依附在基督教信仰上的资本主义,逐渐脱离了基督信仰的本质,追求财富和权力成为新的信仰。资本主义与社会之间的斗争,互相削弱,而前述近代社会的急剧变化,今天西方文明笼罩的世界,寻求方向而不得,沦为将要分崩离析的局面。

一个世纪来,中国人学习的对象,已将陷入无以为继的困局,中国人将何去何从?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其发展的形态和方向,将影响到世界整体的前途。在这一系列文章中,想从检讨过去和当下入手,提出一些我们该注意的问题供大家思考。也许对于中国人寻找自己,和重建适合自己的社会结构及精神生活,能起到一些提醒的作用。

这一份心愿,我已经许下去很久,但是限于能力,一直没有动笔。

最早启发我的作品,乃是冯友兰的抗战期间撰写的《贞元六书》: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六篇。这六篇著作,从1939年到1946年陆续出版。这本书的内容,就是尝试为中国文化的精神部分,重新检讨,并且启示一个新的方向。

从上述出版年份来看,这是抗战时期的著作,第一篇发表的时间,是抗战第三年,最后一篇发表的时间,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年。这个时代,正是中国存亡之际,历经艰苦挣扎,终于熬到国土重光。在战争期间,艰难困苦,存亡未知,可是为了国家民主,更为了中国文化的延续,当时知识分子,可以在警报声中、防空洞口、大树底下,弦歌不断,希望中国的文化种子不因此而中断。

冯友兰本来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对中国的文化有家学渊源,根底很深;对于西方的学问,则是在美国留学,专治西方哲学。这六篇文章,是他努力检讨中国文化渊源,也设想如何使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接轨的综合作品。其中,新理学、新原道和新世训,都是相当专注地重新阐释中国哲学传统,也尽力设法融合儒、道、佛三家的不同思想,既有批判,也有新解。新事论和新原人,则相当程度地注意到,中国人新时代应有的伦理观念。

冯先生的著作,当时引起极大的反响。哲学家们各以其自己门派的观念和方法学,对冯先生的综合理论,有相当的批评;然而,一般的知识分子,都深深感觉,这六篇著作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对于中国面对复兴的局面,有相当重要的启示。

很快,中国内战后政权转移,冯先生以唯心论的立场所做的研究,与新政权的唯物主义互不兼容。在政治权力压迫之下,冯先生不得不牵藤补屋,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作一番糅合。这个努力其实相当困难,而且冯先生得到的结果,也很难取信于读者。于是,本来的《贞元六书》,竟不再被人注意。在海内外,牟宗三、唐君毅等先生,延续熊十力先生提示的线索,希望重建儒学。世人对他们的注意,现在已经超过对于《贞元六书》的讨论。

而我认为,冯先生的著作体大思精,他所谛视的方向,其实是我们现代人都应该注意的。我的这一系列写作,也是尝试在这个方向寻找途径。

只是,冯先生的著作是哲学的研究,其中有不少的部分是非常精微的讨论,有的是区分中国传统哲学中不同学派之间的差异,包括理学、新学的差别,也包括儒家、道家之间的差别以及彼此的影响。在学理上的研讨,作为一本哲学著作是必要的。然而,对于一般读者,却不容易吸收,更不容易转化为自己思想的指标。

同时,冯先生所处的时代,与今天的时代有极大的不同。以现代科学发展的情形而论,冯先生对科学的理解,还是局限在牛顿力学的宇宙论,而今天,我们所采用的,则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理论之下的宇宙论。

今天科学思想和中国传统思想之间,比较十九、二十世纪的绝对理论,似乎更有可以互相接轨的可能。最近半世纪来,经济全球化引发的文化全球化,也带来了新的局面。与二十世纪时代的国家主义相比,今天的全球化,浸浸然要以更广阔的天下思想,来代替尔疆我界的国族主义。

当时,冯先生怀抱强烈的文化民族主义,在国家危亡之际,有如此情操,也是自然的反应。甚至于,他在后来屈从于政权的压力,也是由于国家民族这四个大字,在须弥山的巨大压力下,他难得再有别的选择。如果有人以“气节”相绳,未免有欠厚道。

这些新的局面,使得我们对未来展望全然不同。以至于“贞元六书”所陈述的大方向,以及提示的新人类精神,都不太能够相符了。我以后生小子,居然在《贞元六书》之后,还能写这些文章,其实不敢挑战冯先生的经纬大作。却是盼望,在新的世界文化将要逼人而来的时刻,更作一番检讨。

我自己接受的专业训练,不在哲学范畴,多少年来慢慢地累积,我的研习方向,都在社会学、人类学和考古学方面;这些学科,是在人类的具体生活、日常经验方面,而不是在形而上的思考。

十五岁时,冯先生的六论对于我的认知,有深刻的影响。七十年来,我对这六书的感受,还是钦佩不已。然而,我必须要从自己的专业方向,追随他的足迹,另外找一条路,重新检讨中国文化中的精神层面。

现代的社会学在中国生根,吴文藻先生的引导功不可没。他有三位大弟子,在中国社会学的研究方面,各自有其代表作。

费孝通先生以“差序格局”,陈述中国的人际关系——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同心圆网络,从自己开始,扩散为各种不同的人际关系。与“差序格局”陈述有密切关系者,则是费先生在《江村经济》中,提出的市场与农业生产间的互应。

许烺光先生对于家庭世系和世代传承的研究,提出了中国以人为中心,而不以神为中心的时间延续线。

杨庆堃先生对于民间信仰的研究,更是着重在人与神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这种关系乃是以人为本,而且神间的秩序,就是人间秩序的映照。他对于集镇到城市间的延续,则是讨论中国人生活中,社会空间的重要著作。后来,美国的学者Skinner在此基础上,将其理论发扬光大,成为一时显学。

杨先生对于人神关系和经济的研究,毋宁与上述费、许二位先生的研究,有相当程度的叠合和呼应。这也是同门师兄弟,在观念和方法学上有互通之处。

我在上古史方面的学习,甚多借重于考古学的研究成果。在这个领域上,生产方式、生产能力与人的精神生活之间的关系,是考古学的重要项目。从漫长的古代,考古学方面提供的线索,揭露了人类如何缔造一些“神间世界”的面貌。这一个过程,乃是宗教信徒甚至于哲学家们较为忽略之处。人创造神?还是神创造人?大概真只有在考古学上,才可以找到一些答案。这一部分,也是本书追寻人类精神生活时,与哲学家着眼点很大差别之处。

在此系列文章的后面,有相当的成分,我会借重社会学家与考古学家的观察和理论,开展我自己的想法。因此,在这一系列文章中,我的着眼点与冯先生的形上学理论,有相当的不同,这个“人间的精神”,将是本系列文章的重要立足之处。而且,我注重的“人间”两个字,乃是意指最普通的百姓。他们不一定注意到古代学者的理论,却是躲不开从这些理论上建构的一套社会秩序和人伦格局。

因此,我在讨论的过程中,有一部分回溯到中国传统文化,那一部分可能不是引经据典地讨论原典,而是撷取传统各家思想的综合成果,以其影响人间生活者,为主要的着眼点。

至于讨论到今天生活的文化环境,既然今天的中国,已经不能脱离现代西方文明笼罩的世界,海峡两岸的中国,以及新加坡等处代表的海外华人思想,都是孕育于现代文明的环境下。

上面已经提到,现代文明重要的一环,乃是现代科学呈现的宇宙观。另一重要的环节,则是工业革命后转化的资本主义经济,以及与它相撷抗的社会主义。这一个范畴内,在近代的变化也极为巨大。

经济生活与社会生活有密切关系,城市化是一个世界各处普遍呈现的发展方向。过去建立在农牧生产的经济,有相应的精神生活。今天既然已经有如此巨大的改变,我们规划现在和未来的精神生活时,这一巨大的转变,也必须在考虑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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