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三月,我不幸卷入了臭名昭著的欧弗瑞尔案。洛杉矶的报纸在头版位置长篇大论地对该案进行报道,庭审的那个夏天更是如此。这起双尸谋杀案也成为芝加哥报纸的头版头条,不过,旁边配发的另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未成年性犯罪案抢走了它的风头。然而,度假结束回到家之后,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我与该案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瓜葛,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是那个最有可能阻止整个事件发生的人。 案发时,我正在度假。我和妻子远离依然春寒料峭的伊利诺斯,到南加州享受温暖的夏日阳光。当时我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爱发脾气——她喜欢洛杉矶,在那里她有很多朋友,这也正是我们出去度假的原因之一。而我是A-1侦探社的社长,当时也正要去洛杉矶分社考察。 弗雷德·鲁宾斯基曾是一位芝加哥警员,我们是在侦破一起扒窃案时认识的,最近我和他联系密切。在二战开始之前,他就一直经营着一家只有他一个人的侦探社,侦探社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第三大街和百老汇大街交汇处的布雷德巴利大厦的一套公寓内。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上午,我坐在侦探社的外间办公室翻阅着一本杂志等着和弗雷德见面,弗雷德正在里间的办公室和一个委托人谈话。等待的过程中,我偶尔还和弗雷德那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漂亮接待员说上几句打情骂俏的话。我是结婚了,但是我还没有死。那个委托人和我是前后脚到的,但是他没有预约,不过,我并没有因为弗雷德把我晾在一边先接待那个家伙而责备他。 我是看着那个家伙走进来的。他六十岁左右,身高六英尺多一点,头发斑白,身体微胖,穿着一件薄料海军套装,风度不凡,给人一种他是有钱人的感觉。 大约五分钟之后,弗雷德从办公室里溜了出来,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低声交谈起来。 此刻的弗雷德看上去像有点秃顶且貌不惊人的电影演员爱德华·罗宾逊①,不过衣着倒是大方得体——条纹西装配上灰白条纹领带——显得十分干练。 ①二十纪三、四十年代美国电影明星,曾出演过很多出名的影片,如:《小恺撒》、《赌城风云》、《四海好家伙》和《双重赔偿》等。 “嘿,内特,”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耸了耸肩,“没问题。” “你今天没什么事——我知道你正在度假……” “别说那么多了。我们这个委托人是个有钱的主,他需要帮助,而且是立刻,但你可能没有时间亲自做这件事情。” 这只牛头犬猫对我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个侦探。别忘了,在这里我可打过几场漂亮仗,不过,对这个地方我还真的不太熟悉。” 弗雷德往前挪了挪身子,“嘿,这个家伙或许身家百万,他叫沃尔特·殴弗瑞尔。他是一位投资家兼地产商,在弗林楚奇区的帕萨迪纳有一座豪宅,机会难得呀。” “他想让我们干什么?” “你什么事情处理不了呀。不是什么大事。” “那么,你是想让我亲耳听他讲了?” 弗雷德咧嘴一笑,说实话,他笑得不怎么好看。“你可是个侦探。” 在里面那间办公室里,当弗雷德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在我们的委托人旁边时,欧弗瑞尔站起身来。我们握了握手,弗雷德说:“欧弗瑞尔先生,这位是南森·海勒,A-1侦探社的社长,也是我最信赖的伙伴。” 他一不留神透露出我不是本地人。我不赞同他的这种做法——说话应该讲究点策略。 “当然,欧弗瑞尔先生,海勒先生可是我们这一行里顶尖的人物——一天得一百美元。” “没问题。” “我们需要开销,所以需要两百美元的预聘金,而且这个预聘金是不退的。” “好的。” 在我的同伴明目张胆地抢劫我们这位富有的委托人时,我们两个人都确信自始至终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很快我们便切人正题。欧弗瑞尔在椅子上微微向前倾倾身子,双手扣在一起,双眉紧锁,灰色的眼睛里充满忧虑。 “是我的女儿,海勒先生。她想结婚。” “很多女孩子都想结婚,欧弗瑞尔先生。” “但是不能这么小吧。路易丝才十七岁——再过九个月才十八岁。没有我的允许,她现在不能结婚——而且我也不会允许。” “你这样做她可能会离家出走,先生。很多州允许十七岁——” “那样的话,我会剥夺她的继承权。”他耷拉着脑袋,叹了一口气,“尽管这样做比让我死还难受……我还是会抛弃她,不让她继承任何财产。” 弗雷德插话道:“女儿是他唯一的孩子,内特。” 我点点头,“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眼下?” 欧弗瑞尔使劲咽了一下唾沫,“她说她已经下定决心,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和她那个‘巴德’结婚。” “巴德?” “乔治·高勒姆——人们叫他巴德。二十一岁。靠色相骗取钱财的女人叫‘淘金者’,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样的男人?” 我耸了耸肩,“贪婪的杂种?” “羞不多。我相信他和她已经……”他又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握在一起的双手颤抖着,眼睛里蒙上一层泪水。 “……彼此认识了,在她十四岁的时候。” “对不起,先生,你用的可是‘认识’,这好像不是个贬义词。” 他迅速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开,并且很快说道:“没错。”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是我并没有太在乎它,毕竟一天一百美元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欧弗瑞尔说道:“我相信他是在海军服役期间休假时遇到我女儿的。” “他现在还在海军服役?” “不!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上学,现在——医学预科,应该是。不过,我怀疑他在这方面是有一些歪才。他作为话务员在海外服役期间,他们通过书信。我的妻子,比尤拉,发现过其中一些书信……内容……很淫秽。” 他的头又往下低了一些,并用手捂住脸。 弗雷德瞟了我一眼,扬了扬眉毛。我没有理会他,只是对欧弗瑞尔说:“先生,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个时候开放多了。” 其实,他比我大至少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不过这样说似乎也无不妥。 “我威胁过她,即使等到法定年龄再结婚我也会剥夺她的继承权——但是,她就是不听,路易丝就是不听。” 欧弗瑞尔相当详尽地向我讲述了路易丝的童年、卧室里的布娃娃和泰迪熊、家教课程(网球,骑马和游泳)以及那位既教她法语又教她礼仪的法语女教师等情况。 “如今,”这位伤心的父亲说道,“她正在发起一场战役,想打败我们赢得她那位二十一岁的‘男朋友’。” “你们还没有见过他?” “噢,我见过他——当时将他赶出了我的家门。但是,我的女儿坚持认为,如果我们尝试了解他,我们会改变想法的——我已经同意和他们见见面,让他们把结婚的事情说清楚。” “对不起,我问一下,她怀孕了吗?” “假如她怀孕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听他这么一讲,我也无话可说: 欧弗瑞尔继续说道;“我已经跟鲁宾斯基先生谈过,让他做些……安排……路易丝和她的巴德明天晚上可能会跟我们摊牌。” “明天?” “是的,我们有一艘游艇——玛丽·E号——停泊在纽波特港一号码头。”他尴尬地微微一笑。这是他本次会面中第一次微笑。“请原谅,我不是在炫耀——‘游艇’这个词有点大了,其实它才四十七英尺长。” 才四十七英尺长? “路易丝让我邀请她和她的‘男朋友’今晚到船上来,与我和她母亲见见面,这样我们彼此就会更加了解,而且可以‘像成年人’那样交谈。” “那么,你同意了?” “是的——不过,只是糊弄她一下,当然我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探探这个家伙的老底——除了知道他是当地人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那么,假如我能够翻出这个家伙的一些老底的话,你认为会对你的女儿起作用吗?” 他紧闭双跟,“假如他果真是个以色骗财的家伙,那么,他会没有其他的女孩或者其他女人吗?这会让路易丝看清他的嘴脸。” “欧弗瑞尔先生,你的女儿很迷人吗?” “很可爱。我……我钱包里有一张她的照片,不过可能是十二岁时拍的。” “现在不说照片的事——你应该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二十一岁似乎比我小一点,很可能,每天……都厮守在一块儿。高勒姆去见别的人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你是可以把这件事查清楚的!” “当然,但是……你难道没有忽略什么吗?” “我?” “你的女儿还是个未成年人。假如我在那个家伙的破汽车后座上抓住他们的话,我们可以把他送进监狱——或者威胁说把他送到监狱。” “……强奸幼女?” 我伸出两个手掌,在空中做了一个推的动作,“我知道,我知道,这会让你的女儿感到尴尬……但是即便是威胁也应该会让那只老鼠逃走的。” 欧弗瑞尔看着弗雷德想要征求他的意见。弗雷德点了点头。 “这个方法行得通,欧弗瑞尔先生。”他说。 欧弗瑞尔又双眼紧闭,但是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他又叹了一口气,整个身体似乎都得到了放松,从他的话语中我能够感觉到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说:“好吧……好吧。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吧。” 我们给了他一份合同,他给了我们一张支票。 “我可以和你妻子谈谈这件事情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来找你们也是比尤拉的意思。你有我们家的地址——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下午你就可以到我们家来找她。” 我跟他说今天能够做的事情有限,因为欧弗瑞尔明白,他的女儿和他那个未来的女婿一整天都在“沙漠里野餐”(这是他自己用厌恶的口气告诉我们的)。但是,我可以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打听一下巴德的情况。 “到那里,你也可以顺便询问一下有关我女儿的情况。”他说。 “难道她不是在上高中吗?” “很不幸,不是——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跳了一级。她现在已经上大学了。” 看来路易丝在很多方面都还是早熟的。 当天十点半左右,我开着租来的福特汽车来到绿革茵茵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位于伍德大道和康特大道交汇处,坐落在一个高地之上,俯瞰着山谷、平原和丘陵。校园里都是些罗马风格的赤红色砖瓦建筑。 我向一个漂亮的女学生打听去学生会的路,她让我去克尔克霍夫大楼,那是一座很有气派的顶部有一个尖塔的都德风格的建筑。之后,又有人指引我找到一个带斜坡屋顶的房子,房子里的年轻人有的在打乒乓球,有的在打扑克牌,还有的坐在舒适的椅子和沙发上喝着汽水,抽着香烟。在满眼全是毛衣、休闲裤和短袜的环境中,穿着棕褐色套装、三十八岁的我显得异常突兀,格外扎眼。不过,这些年轻人既友善又健谈。我收集到的情况是,巴德已经申请了一份工作——当然,是什么工作,我不能说——而我打算去找他未来的雇主聊一聊。 当然了,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巴德·高勒姆或者路易丝·欧弗瑞尔——校园实在是太大了。但是,还是有一些人认识他们。 巴德似乎是一年级新生。其他一年级学生——他们都比巴德年轻,或许只有十九岁——说巴德是“一个不错的家伙,和善而且精明”,甚至说“十分精明”。但是,另有几个人则毫不掩饰对巴德的厌恶之情,说他自作聪明,像个“黑帮老大”。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前臂上文有一个船锚的三年级学生认识巴德,知道他是海军一位老兵,曾是一级话务员。 “嘿,”这个声音粗哑、黑头发黑眼睛的前美国水兵说,“如果你正在考虑给他一份工作,那就给他一个机会——他虽然才上一年级,但实际上他是很聪明的。” “真的吗?” “是的,看到他的成绩单,你就会发现他还是很出色的,至于今年——但这都是那个小女孩的错。我的意思是说,学校不会让那些冒牌货进入医学预科学习的。” “他有个女朋友,所以分了心?” 那个家伙点点头。“的确如此——她就像一条小尾巴,整天缠着他。难怪他的学习成绩会下降。” “嗯,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恋情缠身而做不好工作。” “不,不会的!他为人很正派!他跟妈妈和继父住在一起——他是一个童子军领队助理,真的!” “听上去品质优秀呀。” “是的——他热爱户外运动,时常登山,还会徒步进入沙漠。” “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伙计!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一个女人拽着你的那个玩意儿牵着你走?” “没有,”我说,看到他扬起一只眉毛时,我补充道,“我妻子算不算?” 他朝我咧嘴一笑,“我的妻子呢?” 几个女孩围着一张桌子一边抽烟一边打牌,得到她们的允许之后,我拉过一把凳子坐到她们旁边,并且问了她们几个问题。这些女孩虽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也足够让我春心荡漾。 “我真不知道,那么一个帅哥怎么会看上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头系蓝色发带的女孩说。我喜欢她将口红弄到香烟上的样子。 “面无表情?” “是的,”一个浅黑肤色的女孩说。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是,她不抽烟,只是不停地嚼着口香糖。“高勒姆的女朋友长着一张像煎锅一样的圆脸,也像煎锅那样冰冷,面无表情。” “当然,除了她咯略笑的时候。”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咯咯笑着说。 所有的女孩都开始发出咯咯的笑声,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又说道:“她看上去更像个笨蛋。” “不管那个白痴说什么,都会把她逗得咯咯笑,”浅黑色皮肤的女孩说,“他们整天像藤一样缠在一起——真让人恶心。” 这就是我在学校里耗费大约三个小时了解到的所有情况,不过这只是个开始。 帕萨迪纳是美国人均最富有的城区,欧弗瑞尔一家居住的小区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蜿蜒的街道棕榈婆娑,花团锦簇,两侧坐落着一栋栋带有下沉式花园、游泳池和网球场的豪宅。位于罗斯罗伯乐斯路607号的那栋带有成片整洁草坪的白色教堂风格豪宅也是尽显奢华。 欧弗瑞尔夫人或许比她丈夫小十几岁,头发乌黑,皮肤白皙,体态丰盈,魅力十足。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斜阳照在清澈的池水上泛出金色的光。 我们喝着凉茶,黑色太阳镜遮住了她所有的情感和表情,和那些女学生形容她女儿的一样,她也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告诉你什么,海勒先生,”她说,声音低沉而柔和,“除了我丈夫告诉你的。” “嗯,欧弗瑞尔夫人,我来这里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想得到一张你女儿的照片,一张近照。” “没问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沃尔特身上带着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他喜欢把她那样揣在怀里。” “你也是执意要将路易丝和高勒姆拆散吗?” “海勒先生,我还没有天真到认为我们一定能够成功。但是,沃尔特要做什么,我是不会阻拦的。或许,我们可以让这场婚姻往后延迟,延迟到路易丝能够看清楚那个家伙的真实面目为止。” “你也认为他是个吃软饭的?” 她耸了耸肩,“他家里没钱。”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有地址吗?” “他也住在帕萨迪纳。” 我想象不出这样一个风光的市镇会有另外一番的景象。 “不,我没有他的地址,”她说,“不过,我知道他住在美丽橡树北街……那里的有色人种越来越多。” 我刚才进门时曾经遇见一个黑人男管家,我想他一定是住在那里。 但是,我没有提及这个话题。我呷了一口咖啡,口气柔和地说道;“假如你的女儿愿意等到她十八岁再结婚的话……我知道离现在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也许,你应该先迁就她一下,说不定这件事情就会冷却下来。” 被阳光亲吻成金色的池水映射到她黑色的太阳镜上。“我倒是愿意接受你的建议,海勒先生。或许到最后她会明白过来。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沃尔特还不能接受失去女儿的现实……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知道……而且我对那个叫高勒姆的男孩的看法和沃尔特一样。” “其实,这也正是我来这里和你谈话的另一个原因,”我说,我巧妙地将她和沃尔特两个人绑在了一起。我想确认她并不介意因为强奸幼女指控给她女儿带来的尴尬。 她的脸上又掠过一丝微笑,“路易丝一直在让我们难堪,这个我们已经习惯了,海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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