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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15个故事 嫁 姐 by Seven 清晨五点，屋外的鞭炮声轰隆隆地就炸开，像皮鞭抽着地面一样，刺激着还未苏醒的耳膜。几辆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最后在屋外戛然而止。周围的人们如发现冰糖的蚂蚁一样，簇拥到车跟前，人群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寒冷的初冬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周围的邻居都聚到我们家，围着围腰，戴着手套，在一个个大锅面前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接下来三天的流水席都得一碗一碗从他们手里端出来，他们大多昨夜打牌到深夜，天不亮又起来帮忙收拾做饭，在我小时候，我常常羡慕他们做起事来用不完的精力。听到汽车的声音，他们都放下手头的伙计，跑过来围在一起。
在一片微明中，我才恍然看清大家的脸，这些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大叔大婶们。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了，皱纹悄悄爬上了他们的脸。那一刻，显得熟悉又陌生，而他们心目中还是小女孩的丫头，我的姐姐，就在今天要出嫁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从车里面下来，人群中荡起了一片小涟漪，毕竟在一个小镇里，这样的打扮算得上是稀奇，虽然这个男人我已经见过无数次，但今天的打扮倒生出别样的精气神。他手里拿着一束花，仿佛难为情地抬头看了看周围人，白皙俊秀的脸上生起一团红晕，在白色光洁的衬衫的映照下，分外明显。
站在二楼窗台观望的我，急忙回头，对着坐在床上的姐姐说，他来了。 二 此时母亲正站在队伍的最边缘，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犹如一颗浮出水面的油，格格不入，仿佛就是一个局外人。 已经连续熬了几天夜，她的眼睛看起来黯淡无光，头发随意搭弄在额头，满面倦容，我们劝她休息一下，她都不回应我们。一个人忙前忙后，嗓子沙哑了，脾气也变得火爆起来，一触即燃。
姐姐和母亲的关系不好。
小时候，爸妈生下姐姐，就把她留在了农村的外婆家，两个人外出打工。等到姐姐快八岁的时候才从外面回来，还带回来四岁的我和襁褓中的弟弟。
忙碌的父母和不谙世事的我们，在无形中把所有的家务都交到了姐姐身上。洗衣，做饭，她干起来丝毫不输成年人。 年岁渐长，我因为学习成绩好而得父母偏爱，靠着这份偏爱，把家务几乎全部赖到姐姐身上。姐姐成绩很烂，又因为小时候外婆农忙疏于管教，染上一点小偷小摸的毛病。母亲文化水平不高，只知道棍棒出孝子，加上谋生的艰辛，已无从顾暇所谓的“教育”。于是，打骂便成了母亲和姐姐之间唯一的相处模式。
母亲有次直接丢了一把菜刀在姐姐面前，让她自己把手砍了。那时邻居来告状，说姐姐偷了她家的东西。母亲气急败坏，衣架打坏了几根，最后让姐姐跪在地上自己把手砍了。我当时站在旁边，看着惊恐的姐姐跪在地上哆嗦着，竟然说不出一句求情的话。 母亲把话说得很绝，丝毫不给任何退路，养了一个爱偷东西的女儿，让她在小镇里脸面尽失。还在抽泣着的姐姐突然从地上摸过刀柄，对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就狠心往下一拉，血立刻冒了出来，我尖叫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求母亲不要打了，姐姐知道错了，然后拉着姐姐去包扎，事情终于有了个了结。
当晚我拖掉了地上的血迹，收拾了散落在地上的衣架。我第一次为姐姐感到心疼，是得有多大的恐慌和害怕，才能对自己下得了手。当血汩汩出来的一瞬间，她有没有被疼哭？有没有把对母亲的憎恨也随刀子一样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姐姐后来有所改变，但绝不是打骂的结果，年岁渐长，自然而然知晓荣辱。 然而在最喜欢藏秘密，情窦初开的青春期，母亲丝毫没有在精神上让步。
姐姐的日记被母亲撕烂过。那时候流行密码锁日记本，母亲翻箱倒柜找到日记本，直接撕开，看见里面有“喜欢”“他”等字眼，便破口大骂。“妖精”“犯贱”之类的话也会从母亲嘴里跑出来，一字一句地往姐姐身上砸。姐姐向来怕母亲，而她此时却像犯错的那一个，在母亲的强迫下，把日记烧了。
隐私，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就像一块遮羞布，它可以有，但是若你大张旗鼓地要，就会莫名地跟“婊子”“放荡”挂钩，对女孩来说，尤其如此。
贫困的家庭带来身体上的痛苦，耗尽了心力，早已无暇顾及精神上的满足。母亲的所作所为，在幼小的我们看来，是敬畏的，神圣的，不可抵抗的，母亲也没有意识到她每次扇下来的一巴掌，在姐姐的心里，已经变成血缘都无法挽回仇恨。 三 在人群的簇拥下，姐姐与姐夫走到了祠堂前。爸妈都不在场，周围人也不觉得奇怪。农村人对此类礼节最有意思，看的人最爱，做的人最怕。等主婚人喊到二拜高堂的时候，姐姐与姐夫互相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又朝四周看了看，只能朝着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拜了下去。 母亲当时究竟去了哪里，我不清楚。只是隐约记得，途中，父亲上楼来问我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到母亲了，说她一个人在厨房哭。
忙忙碌碌到夜晚，酒席都散了，留下满地的擦过嘴的卫生纸和横七竖八的板凳，倒在地上的饮料或者茶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垢，瓜子壳花生壳此时成了最容易使人绊到的暗器。
一天的喧嚣终于褪尽，姐姐换上了便服，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衣物，姐夫坐在外面的客厅里，虽然喝着茶，但还是挺直着腰板，略显局促。母亲和父亲也都坐在客厅里，大家都不说话。
半响，姐姐收拾出一堆衣物，头也不抬地径直拉着姐夫就走出了家，边走边含糊地说道：“爸，妈！我们走了。” 被拉走的姐夫一头雾水，他其实知晓母亲和姐姐之间不容缓和的关系，但不曾想已是到如此关头。只得背过身子来，扭着头，对着母亲和父亲喊道“爸，妈。我们走了啊！” 母亲也是头也不抬，一言不发。母女间用完了最后一丝的逞强和伪装。 他们走了，关门的声音仿佛就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母亲的心阀，她突然嘴巴一咧，身子往沙发滑下去，呜的一声拉得老长，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头发凌乱地搭在面前，有的和着泪水和鼻涕黏在脸上，有的随着急促地呼气飞在空中。几天的劳累使得她哭得没有了力气，她倒在父亲的肩头，抽泣着，张着嘴，粘起来的唾沫丝随着嘴唇的抖动一上一下。
母亲就这么毫不顾忌地在我和父亲面前哭了起来，我有点惊讶，但却又有种报复的愉悦感。 我说：“人家在的时候，不好好对人家，现在人走了，你又舍不得了！”话一说出口，我又后悔了。我知道自己无非是在做无用的发泄罢了，到头来还是会伤害到她。母亲一直一句话都没有说，此时倒在父亲肩头的母亲，像个孩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四 母亲在姐姐出嫁的前几天，时不时跟我说起，谈及到小时候的种种，总觉得欠了姐姐太多。我对母亲这样的表达感到惊讶又觉得虚伪，因为这样的话她绝不会对姐姐说出口。母亲是爱我的，我对母亲除了爱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但是她对姐姐错误的教育方法，让我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绝对中立的立场，母亲是错的，但我终究说不出口。我早就在无数次试图缓和她们俩关系的失败把戏中感叹道，或许要等到下辈子，事情才会不一样。
我很难理解姐姐出嫁的那个夜晚母亲的哭泣究竟为何意？是不舍？忏悔？是认命之后的妥协？还是悲伤之余的后悔？或者仅仅是因为，这个家庭不再完整所带来的怅然若失？然而我们的家庭终究不是完整的，就像姐姐曾无数次在我面前感慨道，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这个家庭，或许自己的人生会不一样。
姐姐嫁出去已经几个月了，她还会时不时半夜给我打个电话，说做梦又梦见母亲了，在骂她打她，她就一直哭，哭到喘不过气来，一旁的姐夫被她的哭声弄醒，还以为她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在电话里跟我说，没想到都嫁出去了，还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我突然想起那晚他们走时母亲的哭泣，便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跟姐姐讲了当时的场景。末了，姐姐回复一句：“恶心！”
那时，我便不再抱任何的信心，去缓和她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我相信血缘能够带来多大的快乐，就能带来多大的痛苦。而有的痛苦，恰恰因为是家人带来的，而永远不会消失。
母亲看似无奈又“变态”的教育在姐姐身上没有丝毫成效，唯一留下的不过是母亲无处安放的惭愧和姐姐午夜梦回的惊恐，家人的缘分到现在也仅仅变成了过年过节的简单几句问候，但仍难掩尴尬。 而这样的教育方式会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传承，姐姐说她以后对自己的孩子会极尽宠溺，爱什么就支持他做什么，把自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全部给自己的孩子，我附和着她，当成这是姐姐给自己的补偿。
而我那以爱之名却用错方式的母亲，也渐渐在姐姐的冷漠里失了心力。每当我谈及姐姐时，她大有表现出我没有这个女儿的姿态。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那晚母亲的哭泣，是对母女情分最后一次的博弈，但姐姐最终用冷漠赢得了胜利，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
下辈子，她们还是不要做母女了吧，这或许不孝，但或许这是作为女儿和作为妹妹的我最好的期许。 作者：Seven（笔名），大四在校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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