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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向一头老牛学习死亡

 昵称815848 2016-11-02



文 | 廖伟棠


从误读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开始,汉人就以此为借口习惯性地回避死亡问题。因为惧怕,就选择了逃避和戏谑,古诗十九首及陶渊明以后,严肃思考死亡和死后世界的汉人作家、艺术家甚少,即使几个大诗人如杜甫苏轼偶尔触及这一终极主题,和西方等量级的大师相比,也是零碎和并不深入的。

这是汉人的功利主义,服膺于忽视死亡的原则之下的世俗社会会更有效运转。有外国人观察说:每个中国人都似乎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直到死亡来临一刻他们都以为能侥幸逃过。这样说有点刻薄,但似乎就是这种盲目乐观阻碍了我们思考死亡,也阻碍了我们在死亡的背景下严肃面对生,即所谓“向死而生”。

在当下更加浮躁的世道里,一个严肃的汉族创作者,要思考死亡问题,恐怕都得假以外求,从我们身边仍存有终极信仰的兄弟那里寻找桥梁。独立电影方面,今年张扬导演的《冈仁波齐》(取材于藏族)、几年前杨蕊导演的《翻山》(取材于佤族)都是这种学习的好成果。至于最近在釜山电影节获得新浪潮奖的《清水里的刀子》,也由汉族导演王学博改编自著名回族作家石舒清的同名小说,是一部完全忠实于西海固回民文化的电影——它如此不带汉人视角的克制表达,以至于有回族观众不相信导演不是穆斯林。

相比起二十多年前那部轰动一时的通俗小说《穆斯林的葬礼》,《清水里的刀子》才更忠实于一场穆斯林的葬礼。电影从老回民马子善的妻子去世开始叙述,到其妻亡故“四十日”前夕杀牛备宴结束,所有细节都表现出导演对现实的谦卑态度,包括多次用长镜头拍摄穆斯林“小净”和“大净”的过程,这都呈现出在极端困厄状态下一个民族保持尊严的努力。

我想起一个词:清洁的精神,来自张承志的命名。其实我对中国穆斯林的精神生活及所有高层次的认识都来自张承志,也无可否认张承志带有一种矫枉过正的偏袒的可能,比如说长篇《心灵史》对西海固哲合忍耶的抗争史之叙述,便是激情过烈,不如此前他另一部中篇《西省暗杀考》克制冷峻。相信像我这样通过张承志去完成对西北回民的想象的汉族读者大有人在,无论是被他张扬的决绝血性感动还是被吓到。这么一个强大的“影响焦虑”下,汉族导演尝试讲述一个高度克制的死亡故事,难度更大了。

王学博选择石舒清的原著加以铺演,既聪明但也是增加难度的行为。《清水里的刀子》数千字的短篇,字字精炼,又不时有逸出现实主义的形而上诗意,很能显出文学本身那种超越其他艺术的直通灵魂的微妙魔术。

在那样清澈的水里,果真有一把银光幽幽的刀子吗?记得老人们都讲过的,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会在饮它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了。显然,这头不吃不喝的老牛是看到自己的那把刀子了,就在它面前的那盆清水里看见了。”像这一段点明主旨的文字,朴素而神秘,但如果用影像直呈,便会沦为笨拙的图解。

王学博善用影像,但不直呈,而是拍摄小说中没有置一词的西海固的天地、雨雪、动植物,来包围他的死亡思考。这么一个苍茫荒凉如末日的世界中一个老人和他一家的隐忍,让人想到匈牙利大师贝拉塔尔,尤其是后者的《都灵老马》一片。当马子善对儿子说“今年收成好,可以多囤一些洋山芋和水,明年你不用去城里打工也能熬过去”的时候,《都灵老马》里面那位马车夫和女儿日复一日对坐吃清水煮土豆的镜头在我脑中呼之欲出。


▲ 《都灵老马》剧照


人临绝境,死亡的真义才会更清晰。《都灵老马》就是以绝境迫使观众进入尼采的启示录幻象中去理解尼采之疯狂的意义的。西海固的环境残酷,大有天地不仁之感,但当暴雨倾注,孩子们的肃穆如领圣餐;当雪染千山,马子善与死亡和解,路上的树又依稀长出新苗。此天地本无“仁”不“仁”的概念,超越儒家的天道概念去看人之在世,方知平等。

原著里马子善对坟园的大段思考,在电影中被省略了,让万物自行解说。尤其老牛本身的死前三日绝食,就是最好的答案。如此端正迎接死亡,清晰地面对死亡的态度,不但马子善和他的儿子受教,我们也为之震撼。加缪所说保持清醒直面死亡来临就是这样:无论是《局外人》的莫梭“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使死亡置入自己的经验中,还是《快乐的死》中梅尔索在对当下的快乐体验中反思死亡:“漫长的冬天即将展开。但他已经成熟得足以迎接它了。”这都不外乎一头老牛的坦然。


▲ 《清水里的刀子》剧照


此外精彩之处在于井水的隐喻,生死交替由日复一日的提水、人和牛的净身、枯水、骤雨后又生水等来呼应,均甚为自然。牛在食水中看见刀子,人也何尝不是从井水的干枯中看见自己的命运?马子善一家的后代是否继续留在西海固,取决于这口井的枯盈,甚至和朝代无关。“城里乱也不是不知道”这句唯一和外面的世界相关的台词,似乎把局外人肆意加以嗤点的事一笔带过,一笔勾销。死是最私人的事情,此地的生死更是只有生长于斯的人知其冷暖。

两个马子善的老妻割草的闪回镜头,如幻象,是电影中最凄婉但也最暖心的一刻,爱就是这么微不足道但不可或缺的,在残酷世间。因为有了这两个镜头,老牛的牺牲才得以真正正名,超出宗教对死亡的安慰或者救赎许诺,这个牺牲的意义和一个西海固农妇的牺牲同样庄严重大。原著结尾写得好:“他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在院子里放着,牛头正向着他,他看不知道牛的后半个身子哪里去了。他觉得这牛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而只是将头探了出来,一脸的平静与宽容,眼睛像波澜不兴的湖水那样睁着,嘴唇若不是耷在地上,一定还要静静地反刍的。他有些惊愕,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

这张脸其实马子善见过,那就是他妻子在远处割草缓缓回头那张模糊的脸。充满生之实证的一张脸。


题图为:《清水里的刀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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