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德·科恩走了,在他82岁的时候。早晨在朋友圈看到这消息,第一反应是:假的吧?赶紧去外网找,一个个证实。10月份他还发行了第14张新专辑《You Want It Darker》,在推介会上,老爷子说:“我最近说我已准备好了死,是有点夸大了。我打算活到120岁呀!” 本科有一段时间,主页菌每晚听他入睡,听他苍老、低沉的声音在耳朵和心里摇摆、游荡,那时他在国内还算小众,后来偶然在音乐综艺节目中被推介,进入大众视野。 今天和各位分享台湾作家马世芳音乐随笔集《地下乡愁蓝调》里的一篇旧文《我所知道的科恩》。不少人最初知道老爷子,就是通过马世芳吧? 先来听歌吧: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Hallelujah 我所知道的科恩 By马世芳 第一次听伦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是毫无心理准备的。那是一张七〇年代的精选辑,封面底色昏黄,一块圆形穿衣镜占满了画面,镜里映照出一个全身墨黑的男子,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套头衫,一手整理着领口,望着镜中的自己,表情严肃,像要去参加葬礼。他跟我所认识的“摇滚乐手”形象完全不相干,那帧黑白照片里挂着花布窗帘的房间,是另一个纪元的世界。 专辑开场第一首歌就是屡经翻唱的名作《苏珊》(Suzanne),它像梦一样渗透到我的血液里去:
苏珊带你下去/到她河畔的居处 在那里你会听见/船徐徐驶过 你会和她共度今夜/你知道她半癫半狂 正因如此你想到她身边
她喂你茶和橙子/来自遥远的中国 你正想对她说/你没有爱可以给她 她便让你融入她的波长/让河水回答一切 你一直都是她的爱人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 你知道她会信任你 毕竟你用你的心灵/抚触过她完美的身躯……
耶稣是个水手/当他在水面行走 他也花上长长的时间眺望 自那座孤悬的木塔/他终于明白 只有溺水的人能看见他
他说:“那么所有人都是水手/只有海能让他们自由” 但他自己却被毁坏/早在天门大开之前 被抛弃,几乎像凡人 他在你的智慧中沉没/像颗岩石……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 你想或许可以信任她 毕竟她用她的心灵/抚触过你完美的身躯……
苏珊执起你的手/领你来到河边 她披挂着破布和羽毛 来自旧衣回收站/阳光像蜂蜜流淌 照耀港口的守护女神
她带引你的视线/穿越垃圾和鲜花 那儿有藻草中的英雄/那儿有晨光中的儿童 他们探出身躯期待爱情/然后永远保持那样的姿势 苏珊手里/正握着一面镜子……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 你知道可以信任她 毕竟她已经用她的心灵 抚触过你完美的身躯……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原来是一桩真实故事,苏珊真有其人,彼时已经结婚,科恩和她一如歌里所述,始终没有肌肤相亲。那座港市,正是科恩成长的蒙特利尔。一九九四年科恩接受访谈时,甚至还记得歌中橘茶的厂牌。如今,所有歌迷来到蒙特利尔观光,都不会忘记去看一眼歌里提到的那座海滨圣母像。 科恩是加拿大人,从创作辈分上来看,他算得上是“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诗人,比迪伦、滚石和披头士年长一整个世代—仔细算下来,他比猫王还大一岁。他比所有摇滚乐手都更早尝试迷幻药,并且把那样的经验写进了书里,《美丽失败者》(Beautiful Losers)堪称个中代表。尽管科恩十三岁就学过吉他,也玩过一阵子乐团,但他很早就放弃了音乐,专心写诗。早在五○年代,迪伦还在高中乐队翻唱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的歌,摇滚乐还在青少年你情我爱的世界打转的时候,科恩已经在文坛卓然自成一家,甚至还有一出以诗人科恩为题的纪录片《各位来宾,伦纳德·科恩》(Ladies & Gentlemen, Leonard Cohen)。在以歌手身份站上一九六七年新港民谣节的舞台之前,科恩已经写了五册诗集、两本小说,并且被誉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父亲留下的遗产,加上版税和文学奖助金,让科恩得以浪迹天涯,往来于故乡蒙特利尔、纽约东村和爱琴海的岛屿之间,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就像所有向往流浪又自认有才气的年轻男子所梦想的那样,他是个离不开女人的男子。科恩早年的情史,据说可以写成厚厚的百科全书。他在希腊一座名为海德拉(Hydra)的岛上拥有一间木屋,在那个年代,岛上聚集了许多自我放逐的艺术家,他和其中一位挪威女子玛丽安·吉森(Marianne Jensen)同居许多年,甚至还生了孩子。这段恋情最后以玛丽安回到前夫身边作结,科恩的名作《再会,玛丽安》(So Long, Marianne),记录了这段感情的尾声: 我总以为自己是个吉卜赛男孩 直到我让你带我回家 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与你同住 但你让我彻底忘却了这些 我忘了为天使祈祷 于是天使也忘了为我们祈祷……
我俩相识的时候几乎还年轻 在郁郁葱葱的丁香园深处 你紧抱着我,仿佛我是一尊受难像 我俩跪着,度过漫长黑暗的时光……
现在我多么需要你私藏的爱 我像一把簇新的剃刀那样冰冷……
所以再会,玛丽安 是时候了,我们又要为这样的事 发笑,哭泣,哭泣,发笑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也是在海德拉岛上,刺眼的阳光里,科恩用一台Olivetti打字机,眯着眼,裸着上身,敲出了一整本的《美丽失败者》。这部书问世时,《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赞道:“乔伊斯(James Joyce)其实没死,他住在蒙特利尔,化名伦纳德·科恩。”这部书一九六六年上市迄今,在全球各地已经卖出超过一百万册,并且被誉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前卫、最杰出的小说之一。写完这部书,科恩便再也没有发表小说创作—次年他在新港音乐节的演出获得哥伦比亚唱片约翰·哈蒙德(John Hammond)的注意[此公慧眼发掘的奇才包括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鲍勃·迪伦、阿雷莎·富兰克林(Aretha Franklin)、布鲁斯·斯普林斯廷(Bruce Springsteen)和史蒂维·雷·霍恩(Stevie Ray Vaughan)等等],经过哈蒙德穿针引线,科恩的首张专辑在一九六八年发表,大受好评,从此“歌手科恩”的形象,便永远取代了“诗人科恩”。 科恩出版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对喊出“别相信三十岁以上的人”口号的嬉皮世代来说,科恩简直就是个老头儿了。为什么要唱歌?根据科恩自己的说法,他觉得闷头写诗迟早会饿死在阴沟里,灌唱片或许可以多赚点钱。他和纽约东村的民谣歌手厮混,也认识了不少摇滚青年。其中一段罗曼史发生在纽约著名的切尔西旅馆(Chelsea Hotel)—在旅馆电梯里,科恩结识女歌手珍妮丝·乔普林,两人短暂相恋,旋即分道扬镳。后来这故事被他写进了《切尔西旅馆之二》(Chelsea Hotel #2):
我清楚记得在切尔西旅馆的你 你已名满天下,你的心是一则传奇 你说你比较喜欢英俊的男人 不过为了我,你可以容许例外 你为我们这样的人握拳 我们总被所谓美丽的尺度压迫 你打点好自己,你说,无所谓, 我们都很丑,可是我们有音乐……
然后你便这么走了,不是吗宝贝 你转过身去,背对人群 你便这么走了……
科恩从来就不是快乐的。歌里的他自怜、愤世、犬儒、沉溺,但从来都不快乐。就像他的一身黑,和唇边那两道深深的、刀刻一样的法令纹。他很少笑,笑的时候也像是在自嘲,或者讥诮,那不是快乐的表情。他穿西装,黑色的;他穿羊毛套头衫,黑色的;他喝大量的咖啡,烟不离手;他的眼神灼灼逼人,像两口深井反射着阳光。 从一九六八年的《伦纳德·科恩之歌》(Songs of Leonard Cohen)开始,到二十一世纪初,他总共只出了十来张录音室专辑,张张均非凡品。很多人都说科恩首先是个诗人,然后才是歌手。他的词即使脱离旋律,仍然深邃、动人。然而,科恩的旋律也是过耳难忘的。谁能抗拒他那要死不活自怜低沉的嗓音呢。作为音乐人的科恩,仍然足以在乐史投下高大的身影,只是他的诗太好,光芒往往掩盖了他的音乐。无论和什么样的制作人合作,科恩的诗句永远是压倒性的主角,即使是菲尔·斯佩克特(Phil Spector)那样横征暴敛的制作人,也不得不臣服。 科恩早年的编曲多半简洁,只有寥落的吉他和键琴,偶尔配上淡淡的弦乐跟和声。后来他尝试不同的乐器编制,一路听下来,惊奇不断,每张专辑几乎都是新的实验。比如一九八八年的《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电子合成乐的沉郁节奏成为编曲的主干,加上妖娆的合音天使,风格极是强烈。在人欲横流、泡沫愈堆愈高的年代,科恩找到了他和“当代”接轨的声腔。从这个时期开始,科恩的声嗓一路沉落下去,昔时自溺、忧郁、脆弱的歌声,变得粗粝迫人。这样的声音一路延续到二〇〇一年的《十首新歌》(Ten New Songs)和二〇〇四年的《亲爱的希瑟》(Dear Heather),那被酒浸过被烟熏过被火烧过被风吹过的声喉,冷漠的表情底下,是滚滚如岩浆的温度,照亮人心最深最暗的底层。 早在浪荡的青年时代,科恩便已经对东方玄学大感兴趣。禅、道、佛学和中国古典诗,都是彼时“垮掉的一代”苦闷精神的出口,这方面的主题一直延续到科恩的晚年。一九九五年,他六十一岁,竟然剃度出家,到洛杉矶市郊的禅寺去当和尚了。他透过网络把自己的手稿和画作交给一个歌迷网站发表,也没有中断写歌,但已经完全跟音乐圈斩断了关系。唱片公司也无可奈何,只能等他修成正果,早日下山。我们都知道,科恩是催不得的。一九九九年,科恩终于结束禅僧生涯,重回人间,新专辑《十首新歌》却迟至二〇〇一年冬才问世。这张专辑在他自家录制完成,仔细听完,你会同意,漫长的等待确实值得。放眼乐坛,科恩仍然没有对手。 二〇〇四年,年满七十的科恩推出了《亲爱的希瑟》专辑,仍然低调、深沉、细腻、无可取代。法国人曾经说他是“二十世纪后期最重要的诗人”,未必是过誉之辞。二〇〇六年,向科恩致敬的纪录片《我是你的男人》杀青上映,横扫全球各大影展。时至二十一世纪,科恩仍然是全球最酷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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