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材被装在圆轮大车上,在从函谷通往咸阳的道路上移动着,这支车队像一条巨蛇在泥泞的道路上蜿蜒,从涧水渡口一直延伸到邙山山脉。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它们发出的嘈杂声:拖曳大车的公牛和马匹在艰难地吼叫;赶车的人们呼喊着,与车轴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夹杂在一处,构成了一首节奏单调的音乐。 突然间传来了消息,一小队斥候试图趁乱攻入咸阳,但面对高墙壁垒已经失败。 先头部队在咸阳周围扎营。指挥官决定组装攻城器械。经过数百人一天的忙碌,少数弩车和投石机准备就绪。与此同时,巨大的井阑正在搭建,就像是传说中的巨人突然醒来,正在吃力地舒展身体。 就在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手持各种武器的士兵们在城墙上凝视着大军的一举一动——这是《三国志》中频频出现的景象,也是网游《西楚霸王》中的一幕,更也许在历史上真实地发生过。 《西楚霸王》概念图:大军集结,攻城即将展开
游戏中频频出现的“万人攻城”,是否和我们想象的一样,也是本期“游民讲武堂”要探讨的问题。 攻与守:难解的死结 在传统思维的理解中,进攻者对于防守者,仿佛具有无可争议的天然优势,他们可以随便选择攻城时间、攻击地点、进攻方式,而防御者则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然而,这种观点只建立在幻想之上,自从人类建立城市以来,军事家一直在思考如何攻破城墙的问题。 事实上,统帅们需要面对的,往往是一场过程复杂、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抛开将士们的巨大伤亡不论,仅军队必须携带的物资,就足以写出一张庞大的清单:粮食、营帐、木材、水、攻城物资,虽然其中一部分可以通过垦荒和劫掠解决,但为保持部队处于战斗状态,将军们还是要经常依赖漫长、脆弱的补给线。
《西楚霸王》CG:秦军攻城
时间的选择也极为关键:既不能碰上湿热多雨的夏季,也不能选择天寒地冻的冬季,真正适合围城的时间只有几个月,而这几个月的伤亡和努力,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变故化为泡影——也正是因此,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奉行这样一个攻城法则:必须以快速猛烈的攻击,摧毁敌人的防御设施。 这也是古人研究攻城作战的原因,当新石器时代结束时,先民们的聚居地周围,已经出现了壕沟、栅栏和土墙,在与夏代相同的时期,仅凭这些就足以让进攻方流尽鲜血。一般认为,古代专业的攻城武器出现在商周时代,甚至是介于传说和真实间的夏朝,而此时,也是城池在中原各地拔地而起的时期,根据考古发掘,在商代,城墙墙基的厚度就已经达到了10米以上,此时,只有通过精密的组织和强大的攻城器械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云梯:战国时代,人们用它“翻墙” 在众多攻城兵器中,我们首先要介绍就是云梯——这种武器可以让进攻者快速登上城墙,在传说中,它的发明者经常被认为是鲁班,其实,云梯早在商朝时就已存在,当时被称为“钩援”。 《诗经》中,有一首名叫《皇矣》的诗篇,它描述了周文王的显赫武功。当时,位于西面的周族已经决定起兵反抗商朝,并在公元前1093年、对商朝的附庸——崇国(位置在今天陕西西安一带)发起了猛攻。 其中这样写道: “帝谓文王:訽尔仇方,同尔弟兄。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 除了“关关雎鸠”之类的爱情诗,《诗经》中还有大量关于政治和战争的描述
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是: “上天教导文王:‘一定要让你的敌国相互争执,一定要联合你的兄弟之邦,我赐给你们爬城的云梯,还有名为‘临冲’的攻城车辆,来攻破崇国的工事和城墙。” 在这里“钩援”,就是云梯,它的字面意思就是“钩住(城墙),并借此攀援而上”的工具。虽然它的出现远远早于鲁班的时代,但在历史记载中,鲁班确实对这种武器进行了重大改进。 《墨子》中这样记载道:“公输盘(鲁班)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是怎样的一种攻城器械,让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如此惊恐;还令墨子昼夜兼程,从今天的山东一路向南而去?这些今天已不得而知。但考虑到在诞生之初,云梯只是一块特制的长板,在守军毫无防备时才能发挥作用——毫无疑问,公输班进行的改进,已经让攻城者的危险大幅降低。 鲁班今天被誉为木工的始祖,但在当时,其真正的身份也许和墨子一样,是一位有影响力的手工业者领袖,同时也是一位精于攻城器械制造的技术大师
在当时的历史书上,对这些细节的描述是缺乏的,然而可以肯定,云梯的改进始终遵循着三个方向:这就是方便固定、便于移动,以及让操作者得到更充分的保护。战国时期的云梯已经相当精巧,由车轮、梯身、钩三部分组成,梯身可以上下俯仰。 到唐代,云梯比战国时期有了更大的改进,它安装了带三对轮子的底盘,梯身则以一定角度固定装置在底盘上。而且就像下图展示的那样,在主梯之外,云梯还增设了一具可以折叠活动的“副梯”,这就简化了架设云梯的时间:军队在攻城时,只需将主梯停靠城下,然后再在主梯上架副梯,同时,云梯底部还用生牛皮进行了加固,当人员将云梯推向城墙时,便不再容易蒙受惨重损失。 宋代兵书中的云梯,它更加庞大坚固
鲁班的改进,显然构成了上述演变中重要的一环,这让他因此名声大震。然而,在《墨子》中,这一故事的结局是:在模拟攻防中,公输盘的云梯,面对墨子的防御束手无策。 这与云梯自身的缺陷有关:因为在攀登期间,士兵永远处在守城者的俯视之下,后者可以用礌石、弓箭做出还击;不仅如此,当人们蜂拥地推着云梯奔向城墙时,他们便再也无法做到出其不意。而相比之下,投石车带来的破坏更粗暴直接。 投石车:呼叫砲击支援! 早在商周时期,投石车的原型就已经投入了战场,根据《史记》中保存的、三国时期张晏转引《范蠡兵法》的一段注文:“……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这也是关于投石机的最早描述,虽然所谓的《范蠡兵法》很可能是汉代的假托之作,但根据考古发现,在春秋战国时期,投石机已经得到了使用。而《范蠡兵法》的创作基础,也肯定是基于前任经历过的战争形态。 《西楚霸王》中的投石车
需要注意的是,汉时的12斤,约合今天的2.7公斤,200步大致相当于280米,这些数字说明当时投石机已经威力巨大。然而,作为一种攻城武器,投石机同样存在着缺陷,比如说精度和杀伤力不足,或者石弹的成本昂贵,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尽管投石机削弱了守城方的优势,但也只有在同其它手段配合时,它的使用才有价值。 事实上,在攻城战的最终阶段,军队还是需要靠近城墙,用弓箭扫清上面的敌人,然后用蛮力打破城门,这时就需要“临冲”和“井阑”——它们也是冷兵器时代的机动堡垒。尤其是“井阑”,它仅仅出现,就足以令守方感到恐惧。因为“井阑”是古人制造的最大机械,它在高度上可以俯瞰城墙(通常超过20米),并颠覆守方居高临下的位置优势。 现代人复原的“井阑”
“井阑”的原型可以追溯到周代,这是一种大型的攻城车,这些车辆又数十人负责推动,有着8或者10个巨大的车轮,在顶端的平台上,部署着手持长戟和弓箭的精锐士兵,皮革和盾牌保护着他们的战位。 从某种意义上说,井阑其实是一种移动塔楼,目标是消灭敌军城墙上的人员和武器,至于“临冲”或者“轒輼车”,则是一种有坚固防护的攻城作业车,在皮革和木排的保护下,进攻者可以借此靠近城墙、城门,用圆木和攻城锤进行破坏,或者挖掘地道突入城内。 《武经总要》中的轒輼车
墨家:战国守城大师 在反映古代战争的游戏,如《西楚霸王》或《三国志》系列中,“临冲”和“井阑”的形象经常出现,并给人以一种无坚不摧的感觉。但在春秋战国时期,面对严阵以待的城池,进攻者仍然要冒巨大的风险。 因为与之针锋相对的,是坚固的城防和完善的守城技术。在《墨子》中,有至少7篇中包含了关于守城的论述,其中可以看出,战国时代的城防不仅层次分明,而且在设计和规划上,更达到了令现代人咋舌的地步。 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防守者从城外15公里左右就开始坚壁清野,而离城 5公里处,真正的警戒区开始铺展。沿警戒圈边缘,每隔一定距离就会设置哨卡,白天和晚上分别用旗帜和火把进行联络,而在各要道和关卡间,还要设置 3人一组的小队,负责对敌军奸细和斥候进行搜索。 当敌方大军到来时,所有官兵和平民都将返回城内,以城墙为核心进行据守。而城上远射兵器能覆盖的范围,便是战国时代防御体系的核心区域。 需要指出,《墨子》并不是一本单纯的墨家语录集,也是战国时代最出色的守城指南
按照《墨子》的要求,在这个区域内,城外的房屋和树木需要一律铲平,以便为远射兵器扫清视野。在距墙根10米外,是护城河,水面下要交错埋插长短不一的竹刺,以防止对方涉水或乘船强渡。 在护城河后,会附加一道夯土矮墙,这是守军的第一道防线,有少数步兵在此处与城墙上的守军协同防御。再向内,是宽 2.5米的拒马带,主要用于阻碍敌军云梯接近。最后,在距墙 2.5米以内的地方,是五行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的尖木桩,用途是阻碍敌人攀城和刺死坠落之敌的功能。接下去才是城墙,这是抵挡敌军入城的最后屏障。 战国时期城墙遗址,位于山西境内,可能属于赵国抵御游牧民族入侵的一座边境要塞,当时筑造城墙的材料主要是夯土
由于诸侯之间战争频繁,在春秋时期,一些城墙的厚度已经超过了15米,此时,即使城基被挖空,守城方也不用担心城墙因失去重心而崩溃。在这些城墙的顶端,都设有带射击口的女墙,而在战时,还要添置大量临时的木质塔楼,以作瞭望和射击之用。在城墙上,每隔60米,需要建一座突出外侧城1米的观察楼。每隔180米,建一座突出外侧城墙 3米、用以消灭城下死角和夹击城下敌军的木楼。同样,每隔180米,还要在城墙上树立一堵厚3米的横墙,平时开小门供穿行,一旦敌军登城,这些横墙就可以作为临时防线,为守城方调集增援创造时机。 这里需要解释一个术语——“女墙”,它就是仿照女子附身窥探时的形态,在城墙边缘筑起的墙垛,比如这张长城照片中展示的部分,可以看到其中下方的射击口
与城外的步步设防相比,城内却是一幅畅通景象,城门两侧和城角的宽大登城道,连接着延墙铺设的环城路。环城路与各要道相连,构成城内四通八达的运输网络。不过城内也并非长驱直入之地,必要时,环城路背后会修筑一道夯土矮墙,墙前再挖一道深 3.5米,宽 3米的壕沟,内部塞满柴草。一旦敌军入城,即引燃柴草、形成火墙,城内的预备队可以在此处以逸待劳,与城墙上的友军呼应,将敌人共同歼灭在此处。 反映战国时期攻城战的唯一一部电影,笔者能想到的似乎只有《墨攻》,这部影片虽然存在剧情狗血、道具失实之处,但其中一些细节却还原了《墨子》的记述,比如城墙内侧宽阔的环城路
这些防御措施,都需要人手,而战国时代的守城战中,除了士兵之外,全城的男女老幼都要参与:成年男子一般充当预备兵员;而成年女子负责挖掘壕沟和运输物资,老弱妇孺则担任后勤杂务。以上的一切也意味着,进攻方要想施展攻城器械的威力,实际需要漫长的准备和惊人的消耗,一次围城战之后,即使胜利者也难免伤亡枕藉。 需要指出,这些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出现的器械和手段,和1000多年后几乎没有差异,事实上,在当时,攻与守的艺术已经接近了顶峰,而随后2000年,古代军队只是以此为基础,不断进行调整和改进。 三国:攻城守城的“文艺复兴” 在西汉和东汉时期,攻城战甚至出现了某种倒退,因为此时,军队的重心放在了抵御游牧民族入侵上,而在另一方面,匈奴人虽然已掌握了一部分筑城技巧,并且攻克过汉朝的城市,但更多情况下,它们只会四下派出骑兵,大范围地掠夺人口和战利品。也正是这种战争形式,让匈奴极少选择同装备精良的汉军交锋,直到东汉末年,攻与守——这一近乎失传的艺术,才被各路军阀们再次拾起。 东汉末年的官渡之战,充当了传统攻守艺术复兴的关键节点之一
其间最关键的节点之一,恰恰是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战。在双方沿河对峙期间,袁绍用沿岸的沙丘建起高台,向困境中的曹军发射箭雨。 《汉魏春秋》记录说:在危急时刻,曹操突然想到了古书上记载的投石机。按照原理设计完成后,随军工匠又在投石机下方安装了底座和车轮,使之成为可以移动的武器。随着“霹雳车”抛出第一批石弹,袁绍的高台轰然垮塌——这是投石机重返战场的最初记录。不仅如此,之前的投石机大多是固定的,而曹操的“霹雳车”可以快速转移,因此要比同类装备更为轻便和灵敏。 《三国志》系列中,反映攻城战的壁纸,其中可以看到抛石机和井阑,东汉末年频繁的战争,让近乎失传的攻城手段得到了复苏
虽然“霹雳车”有许多细节仍不得而知,但以古代的标准,它的技术传播可谓非常之快:在赤壁之战结束后,它已经出现在孙权和刘备的军队中——当然,这种武器的缺陷也非常明显。由于投石车不能连发,守城者很快开始在城墙上悬挂湿牛皮,以减轻中弹时的冲击力。 与此同时,工匠们也没有放弃改良投石车的努力。其中带来最大变化的,是曹魏政权的博士马钧,马钧生于富裕之家,但年轻时突然陷入贫困;生活的剧变,让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研究机械上,试图凭这种一技之长出人头地。 《三国志》系列中的马钧立绘,其手持的正是他设计还原的“指南车”模型
在马钧的众多发明中,就包括了可以连发的投石车。这种投石车将传统的投石杆重新设计成了一个轮子,通过机关,人力和畜力可以驱动其高速旋转,达到一定速度后,石弹会被抛射出去,接连不断地砸向敌军。 另一方面,由于在北伐之路上,横亘着曹魏修建的一连串城池,蜀汉的工匠们也在攻城器械方面倾注了大量心血。 最终,双方的成果终于在229年得到了检验,诸葛亮的大军包围了魏国的要塞——陈仓。而当时,陈仓城内只有郝昭率领的一千多名官兵。 连环画《智取陈仓》,在《三国演义》中,为故事发展需要,诸葛亮久攻陈仓不下的历史,被演绎成了诸葛亮探得陈仓守将郝昭病重,用计袭取了陈仓,山连胜魏都督司马懿的故事
面对陈仓的坚固工事,蜀军以极高的效率制造了各种攻城器械,最初展开进攻的是云梯和冲车,然而,它们却在城下被郝昭用火箭和投石机击败;接着,诸葛亮又制做了高达几十米的井栏,并用土块填塞护城的壕沟;然而,郝昭又在城内筑起另一道城墙,这样抵抗了二十天之久。 《三国志》系列中的郝昭立绘,他以千余不下,抵抗诸葛亮数万大军二十余天,创下不世奇功,战后,郝昭因军功被封为关内侯,但不久后便因急病去世,临死前要求薄葬,并为数次挖掘坟墓,寻找木材作为攻战器械而自责
这次战斗清楚地证明,即使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守城方仍能挫败一支大军。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263年的灭蜀之战中,邓艾的部队宁愿翻越700里山路,也不愿正面强攻近在咫尺的剑阁要塞。 而这次突袭,直接为一个新生王朝——西晋——奠下了基石,但后者的统治是短暂的,接下来的300多年,无论呼啸而来的少数民族,还是偏居江南的“正统王朝”,他们都致力于一个任务,那就是建设更强大的堡垒,并想方设法加以围困和摧毁。 在凄风苦雨和烈日炎炎中,攻城者们一次次地冲向城墙——在这个过程中,想必所有亲历者都明白了,攻城实际是一种烈性的消耗战,其胜利只取决于三个关键点:时间、攻守双方投入的资源和决心——而在守城者意志坚定、战术得当的情况下,攻城武器和战术的作用将非常有限。 夏统万城遗址,由匈奴族出身的赫连勃勃建造,该城由三合土建造,据传,城墙完工一段,就以铁锥试验,扎进一寸,就立杀筑墙匠人,并把尸体筑进墙内再换一批工匠修造,它也可以被看做十六国时期筑城技术的顶峰
这一连串混战的最终结果,除了遍地尸骸,还有一个全新的王朝——唐。如果说春秋战国时期,是攻城技术从无到有、迅速步入早熟的时期;魏晋南北朝,是各路军队重新拾起传统的时期,那么唐朝,就是它抵达巅峰的前夜。由于冷兵器自身要受到“能量守恒定律”的制约——攻城武器要增强效率,除了对结构进行改进、使之便于部署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扩大尺寸、增加操作人员——而唐朝强大的国力,则为这种变革提供了条件。 唐:大就是正义!这不仅体现在对女性的审美上…… 在唐代,对攻城兵器的描述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词——“人马俱碎”: 无论是早期与其他割据政权的较量中,还是后来对边境地区的经营,唐朝的攻城武器始终以威力巨大而闻名。比如说唐初李世民围攻洛阳时,抛石车所用的石块,重量约等于今天的30公斤;在李绩进攻高句丽期间,使用抛石机的射程已经达到了1里,相当于今天的531米。 这种变化,与唐朝所处的军事环境有关:首先,在隋朝及之前,中原地区的坚固城池就为数众多,而唐朝的统一,恰恰建立在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攻坚战之上;而在唐朝前期,其主要对手是周围少数民族政权,比如吐蕃、西域各国和高句丽——他们的生活方式早已从游牧转向了农耕,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建造了大量夯土,甚至石制的坚固堡垒。 唐朝时期的要塞城市防御体系复原图,在城门等关键位置,其材料已经使用了城砖
毫不奇怪,唐朝攻城武器的数量、尺寸和威力都大幅提升,它们投入战争的数量也让人震惊。在乌鲁木齐的新疆博物馆,至今保存着当年侯君集征讨高昌的碑文,其中,对攻城战有这样的描写: “伐木则山林殆尽,叱咤则山谷荡薄。冲梯錾整,百橹冰碎,机桧一发,千谷云飞。墨翟之拒无施,公输之妙讵比。” “抛车石击其城中,其所当者无不靡碎……城中守卑者不复而立。” 高昌城旧址,由于战乱和气候变迁等原因,荒废于12世纪之后,640年,当地曾为侯君集率领的唐朝大军攻陷
这块碑文赞扬的,是唐太宗时期的左屯卫将军、行军副总管姜行本,这位技术官僚之前曾负责宫殿的修造,在讨伐高昌期间,负责带领工匠制造各种攻城设备。为攻克高昌,他建造攻城器械用了大约100天;为取得所需的木料,他甚至砍伐了整片森林。的确,在碑文中,对战争的描写有歌功颂德的成分,但无可否认,正是在这些武器的掩护下、唐军迅速席卷了高昌全境。 《姜行本纪功碑》原立于新疆哈密地区巴里坤县境内,现藏于乌鲁木齐新疆博物馆,该碑刻于640年,记录了左屯卫将军、行军副总管姜行本制造攻城器械,一举攻克高昌的事迹。公元645年,姜行本在随李世民亲征高句丽期间,在进攻盖牟城的战斗中中流矢身亡,追封郕国公,陪葬昭陵
在进攻高昌期间,举足轻重的另一种装备,是大型的床弩,这种武器的历史同样能追溯到春秋战国,在东汉末年重新开始装备部队。最初,它们的作用仅限于摧毁敌军的木制塔楼和栅栏,但在唐初,其地位已经举足轻重,其优势在于可以随部队进行机动,并且威力不逊色于小型投石机。 史书记载,唐军装备的“十二石”强弩,需要用绞车张弦开弓,其弩臂上有七条发射弓箭的轨道,最中央的一条摆放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左右各放三枝略小的箭,当这七支箭共同射向敌城时,“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另外,它还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当箭头插入城墙后,士兵可以借此进行攀登,因此又被称为“踏橛箭”。 《西楚霸王》中的车弩
为唐朝攻城武器发挥威力提供保证的,既有技术上的改进(比如说采用了固定规格的箭矢、石弹),但更多只因为它们的尺寸更大,操作者的数量更多。按照当时的记录,最大的投石车需要大约250人操作——这一方面是唐朝军队规模的写照,但一方面,更像是冷兵器发展到顶峰之后的无奈举措。 不仅如此,筑城技术的进步,更让这些改进相形见绌,在隋唐时期,城墙的一些地段已经采用了包砖结构,虽然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烧制城砖的成本相当高昂,但经过加固,进攻者要想破城而入,必然要付出更大的损失。 《清明上河图》局部,可见当时的汴梁城城门已经采用了砖石结构,它们给攻城器械带来了更大的挑战
此时,突破城防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增加攻城设备的数量,让攻城成为一场玉石俱焚的消耗战,而见证它达到顶点的一幕,终于在北宋末年爆发了。 宋:强到了顶点,也衰到了极点 照史料记载,北宋军队拥有大量攻城器械,比如尺寸惊人的弩车、需要数百人操纵的巨型投石机和坚固的云梯,但遗憾的是,将当时攻城战推到新高度的,却是他们的敌人——兴起于中国北方的金政权。 在1126年,大举南下的金军扫荡了宋朝的北方边境,投降的宋军超过20万以上,在虏获的战利品当中,除了大量人口和财物,就是宋军装备的攻城兵器。此外,考虑到宋军已经使用了火药,金军对这些武器进行了特别加固,最终,它们在汴梁城内制造了一场浩劫。 在当时的记录中,留下金军“一夜安砲(投石机)五千余座”的记录,这还不包括投入的强弩和云梯,城内,每天被直接击中毙命的士兵“不下二三十人”,对有着大量防御手段的守城方而言,这已然是很高的伤亡率。 宋军使用的“七梢砲”,在靖康之变中,金军曾大量使用这种武器围攻汴梁城
不仅如此,金军的组织效率也达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投入数量如此巨大的攻城武器,自然需要准备数量惊人的木材和石弹,而当时的环境并不利于金军进行准备。因为汴梁城周围一马平川,既无森林山泽,也无石料可采,因此金军专门派出部队,搜刮周围的墓碑和石磨,并且拆毁民房,当汴梁陷落时,堆积在城下的石块高度已经超过一丈——它们也从侧面印证了攻城战的物资消耗水平。 虽然汴梁的陷落与守军的强攻无关,但这次围城,却充当了一段屈辱的开始,通过屈辱得到的教训往往最刻骨铭心,面对金国的后续攻势,宋朝人很快掌握了各种应对手段。 其中的佼佼者是南宋初年、一位叫陈规的官员。历史书上说他稳重沉默,待人平和,慷慨好施——有着一个模范的文官形象,但他之所以青史留名,却在于对攻城和守城战术的改进。 尤其是1132年、金军对德安发动的 9次进攻,每次都动用了抛石车、云梯、井阑和冲车,最长的一次轰击竟持续14昼夜,然而凭借着过人的谋略,陈规却屡屡以少胜多,其撰写的《守城录》,至今仍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兵书之一。 《守城录》在南宋时期被广泛刊印,充当了各地守城的标准教材,和过去相比,针对骑兵和大型工程器械的使用,其中倡导的守城战术已经发生了极大改变。 南宋时期城墙外围地带的障碍布置示意图
这种改变体现在城墙外围、护城河之后的地区,守军会在城墙6-9米外,铸造一道高 4米,厚 3米的羊马墙,羊马墙之后一道壕沟。之后又是一道墙,这样,就形成了两道壕、三道墙的复杂障碍系统,任何人想要逾越这些障碍,将至少暴露在箭雨下几十分钟。 同时,城墙顶缩窄至 5 - 6米,以降低被石弹击中的机会。此外,陈规还用能承受石弹轰击的平头墙取代有齿垛的女墙,并取消了搭建在墙顶部的木棚,城角也由直角改为半圆形,以减轻石弹的冲击力。
而防御战术方面,陈规更是抛弃了以往固守的观点,强调在城内保持足够的预备兵力,同时,他还提出了在城内部署投石车,尤其是用投石车摧毁敌人的攻城器具。 在《守城录》中这些提到:射程大约 500米的投石车,应当打击敌军将领营帐和抛石车阵地;射程 400米的抛石车,打击敌军工兵的阵地;最后以射程 300米的抛石车打击敌军的攻城器械。同时,为了防止遭到反击,以及减轻运送石弹的困难,抛石车不设置在城头,而是隐藏在城墙内侧,由城头上的指挥员指挥射击。 反映1272年,蒙古大军围攻襄阳的艺术画,图中巨大的攻城机械是“回回炮”,即阿拉伯人使用的配重式投石机,据说,这种武器起源于怛罗斯之战结束后,由被俘的唐朝工匠为阿拉伯人制造,它在经过了诸多改进后,以一种讽刺的方式传回了国内
遗憾的是,由于南宋的软弱,陈规的思想几乎没有得到践行的机会,到南宋末年元军入侵时,仍然有大量的城市面对突袭毫无防备。不仅如此,对于那些抵抗的城市,除了面对蒙古人使用的配重式投石机——“回回炮”(阿拉伯人使用的配重式投石机,可以发射超过130公斤的石弹),还将面对另外一个威胁——火药,而颇为吊诡的是,没有人知道,蒙古人是何时,以怎样的方式掌握了火药的生产技术,但在对黄河和长江流域的战争中,他们却在火药的使用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效率——在此起彼伏的火光和爆炸中,冷兵器时代的攻与守正在退场,另一个时代的大幕已经徐徐拉起。 当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它们上演于备受争议的元、明、清三朝,而这个故事留给人们的,也许只有一半是骄傲,剩下的全部是屈辱和疑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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